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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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丽丽俯下身去听,一边问,什么山?你说什么山?黄莲却未作声。彭丽丽轻声说,呓语。缓缓直起身,暗自叹道,她又梦见杨石山了?这当儿,只见黄莲微微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用力竖起了三个指头,吐出两字:“是三。”

    “三?什么三?”彭丽丽忙问。

    黄莲轻声说:“梦。”

    虽然不明这“三”的意思,但彭丽丽心下稍安,黄莲的意识清醒。

    黄莲感觉像只风筝,在丽日下、熏风里,飘呀飘。为杨石山师傅平反的那些时日,感觉特舒畅,胸中鼓荡着一种不常有的激情。人在病危中总爱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过往的故事,尤其是闪烁亮光的时日。三,这个数字有点神奇,“三顾”、“三气”、“三打”、“三进”,编故事的非编出这个“三”来不可,没想到自己也有段“三”的故事—三访田哑巴。

    田哑巴的大名没人叫,都叫他田哑巴。他的故事颇具传奇色彩,在云山流传甚广。田哑巴当年在赣江河支部的手枪队,专门押送现金和货物。云山打包办斗争结束后,杨石山同叔叔杨刚有约,下山后在杨刚领导的赣江河支部属下的赣江办事处工作,专同赣州城里的白区商人做生意,这时候田哑巴就同杨石山相识了。红军长征后,田哑巴在红军游击队打狗队,专打叛徒,新中国成立初组织向他调查过杨石山的情况,只因是个哑巴,调查没有结果。黄莲没见他之前,想象中的他像洪星老师,身材魁梧,五官棱角分明,见了面,真还有点像,高矮胖瘦差不多,脸模子却更显英气,板寸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向上竖着,像条硬汉。

    为了便于沟通,黄莲和姜玲找了田跃进陪去。

    田跃进虽是田哑巴的继子,还是蛮孝顺,田哑巴也视为己出,父子俩相依为命,十分亲近。田跃进是机关食堂采购员,几乎每周都去龙口镇买菜,顺便回家看爹,尽管如此,这次去,他还是在镇上买了二斤赣州的脱皮酥饼带回去,这是他爹喜欢吃的。这天一大早,三人坐了客运站的班车下了云山。

    车到龙口,作田的才从田里上来,回家吃早饭。

    田哑巴虽古稀之年,身板硬朗,退休了也不闲,田里的工夫照样做。田哑巴从田里回来,赤脚,连小腿上都沾满了泥,前脚进家门,客人后脚就到了。田哑巴见矿里来了人,很高兴,满脸是笑,在儿子让座倒水的当儿,进厨房洗干净了手脚,拿了只钵子,将儿子刚买回来的酥饼盛了,放在桌子上让大家吃。

    黄莲和姜玲说明来意,先问田哑巴是不是在手枪队同杨石山相识,再问他打狗队为什么不打杨石山,是不是杨石山不是叛徒?田哑巴都点头。黄莲遗憾地说,可惜你不识字,讲不出又写不出,怎么作证啊?

    田哑巴就摇头,又拍拍胸脯,田跃进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爹,田哑巴向做记录的姜玲要了笔,在手掌上写了两个字,大家看时,这两字是AB。

    田哑巴就笑起来,田跃进也笑着说,我爹还会写外国字呢,黄莲和姜玲也笑了。姜玲说,田师傅真逗。

    田跃进忽地一拍大腿,说:“我小时候,爹好多次指着我的英语课本上AB这两字,又指他的喉咙,我问过他,你是讲这个同你的哑巴有关吧?他就点头。”

    大家看田哑巴时,他嘴唇紧抿,好像肚子里的许多话全让喉咙卡住了流不出来。

    黄莲问田哑巴是不是生病哑的,田哑巴摇头,再问什么岁数开始哑的?田哑巴竖起二根指头,黄莲问二岁?田哑巴摇头,再问是不是二十岁?田哑巴点了一下头。

    黄莲转过脸去问田跃进,你爹怎么哑的你晓得吗?田跃进跟着他爹的样子摇摇头。黄莲说,我真想弄清楚你爹是怎么哑的。

    田哑巴眉头拧着,显然在想什么,须臾,他起身朝门外作了个请的动作,田跃进说,爹要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姜玲就说,先在这上面签个名。就把记录念给田哑巴听,记的是刚才黄莲的问,田哑巴的答。田哑巴就接过笔来签上了大名田喜来。姜玲夸奖一句,田师傅的名字还是写得不错嘛。

    田哑巴带大家出了门,走至天井处,让儿子和黄莲、姜玲等着,自己却往二层西头去了。

    天井在围屋中央,全是麻条石铺就,正中有眼水井,此时在田里做工夫的络绎归来吃早饭了,加上追逐打闹的孩子,满天井的热闹,这喧闹声又裹着蒸米饭的喷香四处飘溢。黄莲和姜玲正看着,田哑巴同一位老者来了,那老人提着一支唢呐,蹒跚着脚步,这老人便是田黑古。杨石山去世做白好事,就是他带了个年轻人来吹打的,姜玲一看就想起来了,只是不明白田哑巴带上这位喇叭师傅来做甚,黄莲也纳闷。

    田哑巴带着一行人离了田家围屋,出了镇子,来到一处所在,脚下是宽约丈许的石阶,拾级而下就是缓缓朝北流去的东江水了,四五个妇女一边操天一边在石阶上搓着衣裳,水面上漂着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与成千上万跳动着的波光相辉映,河岸被绿草和红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的野花妆饰得标致极了,在江心而不是江边,有一大块一大块在晴空下呈现银白色的沙滩,它们串联着,顺江流逶迤远去。

    大家围着田哑巴在石阶高处站定,只见他“呵呵”着抬手指给大家看,原来手指处有座小庙,位置在石阶左侧不远的地方,看上去山门破损不堪,匾额上写着“清江寺”,庙宇外墙上有条苏区时期留下的大字标语:“打倒AB团!苏维埃万岁!”,虽经风雨剥蚀,石灰写的字迹尚依稀可辨。

    黄莲的目光刚落在这标语上,一颗心便禁不住狂跳起来,这就是答案了!田师傅的哑,原来同AB团有关联!看田哑巴时,他的眼神凝重起来,那双混浊的眼睛,仿佛注视着的是四十年前的时空。

    一路上都没有作声的田黑古,此刻开了腔,给大家讲了一段公案。

    苏区清查国民党特务组织AB团,搞肃反扩大化。田哑巴就是那时候哑的。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黄莲和姜玲结合田黑古所讲内容,再经外调、采访、查阅有关档案、文件,才将这段往事弄了个一清二楚。

    当年龙口镇有家小馆子店,这家店同镇上大多数店一样,没有招牌,人称钩子表嫂店,门面窄窄的仅一丈余宽,开店的是个妇人,就是钩子表嫂,表嫂是赣南客家人对已婚中、青年妇女的称谓,钩子才是她的名字,当然是诨名了。钩子表嫂自家掌锅,带个小徒弟。来这里炒菜下酒以及吃饭的,从开店门到关店门,走了一拨来一拨,就贪钩子表嫂手艺好,特别是做鱼,东江打鱼的天天都送活络蹦的鱼来,鳊鱼红烧,拦刀子鱼、麻昌子鱼则用猪油煎焦黄了再加红椒豆豉炒,黄牙骨鱼烩豆腐做汤,招牌菜是她的黄焖沙沟子鱼,这沙沟子是背脊一条骨的**子,最大的也就二指宽一根筷子长,钩子表嫂黄焖的就是与众不同,连那根骨头也是酥的,吃起来满嘴是香。还贪什么?钩子表嫂标致,背地里有人讲她蛮会勾男人,到底是沙沟子招牌菜的缘故还是会勾男人的缘故让她有了这个响亮名字,不得而知,她的真名没几个人晓得,包括她的小徒弟。

    她的小徒弟就是田哑巴,那时候田哑巴不哑,喊他喜来。

    喜来十六岁跟钩子表嫂学厨艺,三年学徒期满,这天店门提早关了,钩子表嫂做了红曲肉、子姜鸭,炸了花生米,再就是拿手菜黄焖沙沟子鱼,一壶谷烧,两人对饮。喜来从不敢在钩子表嫂跟前放肆,还没有同师傅一块喝过酒,但这回出师酒是要喝的。

    几杯烧酒下肚,话多了起来。钩子表嫂让酒弄得脸儿红扑扑的,绾在脑后的发髻有点松了,乌黑油亮的头发就有些散乱,一绺头发垂在左耳旁,样子愈发显风流。钩子表嫂醉眼乜斜,话语嗲嗲,要徒弟筛酒敬她。喜来盯着钩子表嫂看,想起人说的师傅喜欢勾男人,心就邪了,酒筛出杯子来了也不晓得,钩子表嫂也不说他,只是咯咯地笑。笑声就像羽毛撩拨着喜来的心,喜来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意思。钩子表嫂当然看出来了,一把抓过喜来的手,按在自己鼓鼓的胸脯上,却说:“我比你大整整十岁晓不晓得?”

    喜来涨红着脸说:“我要。”手就不安分起来,在钩子表嫂胸脯上乱捏。

    钩子表嫂笑道:“你还是个黄花仔哩,要不是,我就跟你来一回。”说罢,双手捧着喜来的脸,嘴巴凑上去响响地啵了喜来一下,旋即一把推开喜来,“好了好了,吃不吃酒了?不吃了就吃饭。”起身就去盛饭。

    喜来眼珠子跟着钩子表嫂的背影转,钩子表嫂没有生过崽,小蛮腰,翘屁股,真的蛮好看。

    钩子表嫂的老公在云山打锤,放炮不慎被炸死了,那年钩子表嫂过门才一个月。她老公是独子,公婆就靠她养了,所以她才不再嫁。不过听人讲钩子表嫂不缺男人,从来不缺,不过喜来没有见过钩子表嫂同哪个男人,从来没见过。

    喜来第一次见钩子表嫂,就在心里叹道这个师傅蛮标致。学徒不到半年的时间,喜来病了一场,镇上最好的中医胡先生拄着杖来店里给他把脉,吃了几包药仍高烧不退,那天傍晚,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远远传来钩子表嫂的喊声:“喜来呀—喜来呀—快回家呀—”一遍又一遍,该是在东江边,喜来脑袋里就浮现出钩子表嫂好看的身影,又联想起娘来,以前生病,娘也是这么喊魂,也在江边,那里的野鬼多,他这么想着,眼泪就下来了。钩子表嫂喊魂的第二天,他的烧真的退下来了。从那时候起,钩子表嫂在他心目中就等于娘。

    钩子表嫂端着碗饭走过来,见喜来只把头低着,就明白他的心思,便说:“我是你的师傅,长你一辈,做你的干娘可好?”

    喜来没料到钩子表嫂也这么想,十分高兴,钩子表嫂从此做了喜来的干娘。

    喜来出师之后可以掌锅了,钩子表嫂又带了个徒弟,叫增财,比喜来小二岁,专打下手。

    不久,龙口闹红,秘密农会也公开了,建立了苏维埃乡政府。钩子表嫂被选进了县蓝衫团。蓝衫团就是红军歌舞宣传队,名字是跟苏俄学的,其实跟蓝衫没一点关系。

    钩子表嫂被选进县蓝衫团,有点巧。

    县蓝衫团团址就设在龙口镇。团长是个络腮胡子,叫孟秋。那天孟秋信步来到东江边,听见有个女子在哭,循声去找,见一女子坐在江边烧纸钱,看背影,样子不错,就停步不走了。原来钩子表嫂的家婆下河洗衣裳,不慎落水淹死了,今日是“三七”,钩子表嫂买了纸钱香烛在江边祭拜。

    孟秋之所以心动,是钩子表嫂这哭有腔有调。客家女哭丧、哭嫁,是一种本事,是有讲究的,这哭多需个把时辰,数亲人许多好处,表种种思念。没人围观,其实周边却有许多看不见的耳朵,暗地里在评头论足。钩子表嫂好听的嗓音,好看的身段,打动了孟秋。等钩子表嫂哭罢,孟秋尾随她,知道了钩子表嫂的住处,过了些日子,孟秋找上门去做动员,钩子表嫂晓得参加红军宣传队光荣,唱歌跳舞她也喜欢,就答应了。

    喜来经钩子表嫂的引荐也参加了蓝衫团,好在有个新徒弟增财,没出师就掌锅了,那店并没有关张。

    县蓝衫团除了演出,还有阵地宣传和扩红宣传任务,打仗的时侯,在阵地前沿打山歌,鼓动白军士兵反水,扩红则有任务指标,钩子表嫂的一张嘴是人人都晓得的厉害,山歌又打得好,所以扩红的任务完成得最好。团里数周凤兰完成得最差,那天凤兰央及钩子表嫂说:“钩子姐,我的嘴也不笨,就是任务完成不了,怪就怪我哥不肯去当红军,自家的人都没有做好,哪个睬你?请你去帮我动员他好不?”

    钩子表嫂便问:“你哥是怕死还是恋屋?”

    周凤兰说:“还没成家呢。也不是怕死,是担心他走了,我嫁人了,老娘没人管。”

    钩子表嫂说:“好吧,我去。”

    凤兰家住弯水寨,离龙口镇不远。当晚,凤兰就带钩子表嫂去了弯水寨。

    一路上钩子表嫂听凤兰讲她哥,他哥叫周水水,是个孝子,疼妹子,爹早死了,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分田打土豪办农会,其实水水样样都积极。

    走了两个时辰,就到了弯水寨。月光斜来,将她俩的身影拖得很远,影子扫过处的水田,蛙声就息了。过了田塍上了个土墩子,一幢低矮的小土屋便在眼前,这就是水水的家了。这当儿一条黑狗倏然蹿过来,在凤兰小腿肚上蹭了几下,便向着钩子表嫂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凤兰在狗头上拍一掌,那狗便乖了,只是亲昵地乱摇尾巴。

    屋子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个后生来,自然是水水了。

    水水问:“哪个?妹子啊?”

    凤兰说:“哥,你看我带了哪个来?”

    水水看县蓝衫团的戏,最喜欢的就是钩子表嫂演的角色。钩子表嫂眼睛会勾人,山歌还会勾人。今晚带了钩子表嫂来,凤兰以为哥哥会高兴,谁料水水反身就将大门关了,“砰”一声还吓了她一跳。

    水水在屋里头说:“回去回去!我不听你们的动员!”

    凤兰轻声对钩子表嫂说:“你看,我们还没开口哩,他就晓得了我们是来做动员的。”

    钩子表嫂想了想,提高嗓门对屋里说:“水水,我们蓝衫团和别个不同,做动员是打山歌,听不听啰?“

    好半天,水水才应道:“打就打得来听!”

    钩子表嫂清清嗓子唱道:

    “哎呀嘞,

    田鸡不叫生人来,

    狗牯不叫熟人来,

    半生半熟是阿姐,

    同你对歌来不来?”

    在这静静的月夜,那山歌调子九转十八弯,听得水水心里头就跟春水似的漾起来,不对歌,口都会痒,何况打不出山歌还会被人小觑,水水应声唱道:

    “哎呀嘞,

    大门难关山歌声,

    心锁难开有原因,

    姐有锁匙配得上,

    立马跟你当红军。”

    钩子表嫂唱道:

    “哎呀嘞,

    上山砍柴先磨刀,

    下河撑船先举篙,

    早有划算才进寨,

    阿姐帮你搭鹊桥。”

    水水心里一动,看来钩子表嫂是想过了才来的,讨个老婆当然好,老娘有人照看,自己走得就会少许多牵肠挂肚。又一想,哪个会这么蠢,不晓得枪子不长眼睛,上前线九死一生?肯嫁过来守活寡?明明是哄人嘛。他唱道:

    “哎呀嘞,

    雷公风婆先唱歌,

    就是有雨也不多,

    哪个肯来守活寡?

    阿姐吹牛赛风婆!”

    钩子表嫂说:“怎么会哄你?光我们蓝衫团就有六七个没有嫁人的,觉悟都挺高,我一个一个数给你听。”

    水水说:“这六七个里头,包不包括你?”

    钩子表嫂愣了一下:“水水,我是嫁过人的。”

    水水说:“这个我晓得。蓝衫团里的女人我就中意你!你肯不肯嫁给我?”

    凤兰喊起来:“哥,你不要开玩笑!”

    水水说:“哪个同你们开玩笑?”

    钩子表嫂说:“真的?”

    水水一把开了门:“不是蒸的还是煮的?”

    钩子表嫂说:“那好,明天就去乡苏维埃扯结婚证!”

    水水三两步跑过来,紧紧摁住钩子表嫂就啵。凤兰赶紧背过身去,说:“当人家的面啵得这么响,羞死人!羞死人!”

    婚后第二个月,周水水就参加了红军。

    喜来有点心疼钩子表嫂,又有点不解,这种婚姻明摆着的是去受罪,钩子表嫂又不是那种喜功好表扬的人,图什么?周水水当红军之后,钩子表嫂待家婆照样好,水水娘逢人就夸儿媳有孝心。钩子表嫂忙过了蓝衫团又忙家,想都想得到多累,脸上仍成天是笑。喜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善心所致,钩子表嫂有副活菩萨心肠,她嫁的是这个家。

    周水水在红二十军当兵,红二十军在河西一带活动。水水入伍半年,就升了排长。这时候,中央苏区开展肃反运动,清查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国民党反动派“AB”团特务。王明“左”倾错误执行者将红二十军大多干部统统作为“AB”团骨干缴械关押,水水也遭关押。钩子表嫂和凤兰是水水家属,被县蓝衫团作为肃反运动的对象关押起来了。真是一场飞来的横祸。

    县蓝衫团已经隔了一个多月没演出了。

    这天喜来怅然独坐江边,忽然,脑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回头看时,坡上竹蓬里露出来半个人影,果然是田黑古。田黑古在县蓝衫团吹唢呐,同喜来交情不错,学鸟叫是他的一门绝技,只消衔一枚唢呐哨子在嘴里,便能吹出几十种鸟叫声来。黑古当下示意喜来不要作声,招手叫喜来过去,喜来会意,四下里看了无人,忙起身来到竹蓬里。

    黑古小声说,在想钩子表嫂和凤兰的事吧?喜来点头,一声长叹。

    黑古才十五岁,是县蓝衫团最小的一个。新来的特派员让他给关押在清江寺后院的钩子表嫂、凤兰送饭。钩子表嫂偷偷告诉黑古,她和凤兰都挨了打,快扛不住了,要他转告喜来,她们真的不是AB团分子。黑古一五一十讲给了喜来听。

    又过了几天,孟秋团长单独找喜来说,要排一个活报剧,宣传反AB团的,内容结合本团的实际,批判钩子表嫂和凤兰。喜来听得心惊肉跳,料到钩子表嫂和凤兰处境不妙,当下推说得了喉疾,连说话喉咙都痛,演不了。孟秋贴着喜来的耳朵说,无论如何也要演,这是考验啊。说时紧握了一下喜来的手。喜来明白了团长的这番好意,可就是说不出感激的话来。孟秋又拍了一下喜来的肩,轻声道,要遵守纪律。这才离去。

    自从钩子表嫂被关押,喜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晚就更难入眠了。他绝对相信钩子表嫂的话,所担心的是钩子表嫂屈打成招,AB团分子是会被处决的。他认为钩子表嫂是世界上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好人。向来钩子表嫂的流言就不少,谣诼蜚语是毒箭,对于她却成了毛毛雨,烟里雾里就更令人爱怜。喜来想,钩子表嫂伺候了两家人的公婆却没有传出来一句闲言碎语,几难得?最让喜来难忘的是那一吻,什么时候想起来全身都是酥的,钩子表嫂是把他当作最知心的人来看待的,钩子表嫂是他的干娘,他不能没有良心,不能落井下石,情愿去死,也不能站在台子上,让雪亮的汽灯照着,唱什么讲什么鬼!

    喜来绞尽脑汁想对付的主意,这办法那办法都不成,后来想起了曾经对团长说过患喉疾不能演出的话,蓦然计上心来,他听过古人为道义头都能借的故事,而今为了钩子表嫂,借副喉咙又有何妨?想到此,一股热血直冲脑顶,狠劲一咬,竟咬破了嘴唇,那血就从嘴角流下来,染红了一角枕头。

    第二天,喜来就去弄了包哑药来吃了。孟秋再找喜来排戏时,喜来病恹恹躺在床上,浑身炭火似的发烫,早已不能言语,孟秋忙找来郎中,医生也弄不清这是什么病,只能对症下药,好歹烧退了,人却再也不能说话。

    喜来这一招不仅逃避了上台,而且对付了特派员的审查,也可能因此救了自己一命。只可怜年纪轻轻就成了哑巴,喜来对此却从未后悔过。

    喜来是再也没有见过钩子表嫂的了。

    新中国成立后,在县革命纪念堂的黑色大理石烈士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烈士名字,其中有钩子表嫂的大名:沈淑贞。

    喜来是钩子表嫂死后数月才得知,她是被杀于江中沙滩上的。从此他常会在江边徘徊,眺望江心,数十年如此。有时他也会叫上黑古,在江边吹一阵子唢呐,寄托哀思。几乎所有的人,无论知不知情,都会感觉到这支唢呐吹出的悲怆,包括今天的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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