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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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冬天很干旱。一直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下得很大,张子翔傍晚的时候和侄子在楼下滚雪球堆雪人,回家的时候帽子上的绒毛都被雪打得透湿。

    他家里人又回得很全,侄女已经能发出些简单的音节了。一屋子人在包饺子,电视开着,大家都在聊天,没有人看。张子翔一个人在卧室,坐在床上,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十点的时候,他收到了一条短信,依旧孤零零的正好没有扎堆。四个字加上一个标点符号,平淡温和。

    “新年快乐。”

    张子翔看着这条信息,一分钟后,把手机关了,盖子扣上。他把脸埋在被子里,过几秒,重重一拳捶在墙上。手疼得好像骨头碎了,他又捶了一拳。

    侄子跑过来,问他:“你干什么呢?”

    张子翔把脸从被子里抬起来,说:“我看看墙结不结实。”

    “结实吗?”

    “结实啊。有的东西结实得就算手骨碎了,还是打不破。”

    “哦。”小侄子说。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结实的东西呢?”张子翔怔怔说。

    “不知道!”小侄子咧嘴笑,跑了。

    年夜饭上桌的时候张子翔看着实在吃不下去,就又说要出去。他家里人已经习惯了,大姑说:“又去你那个朋友那儿啊?怎么不带点菜就要出去?”

    “他吃了。”张子翔说。

    他下楼走去小区的角落,又爬楼翻上天台。这半年上班没时间晨跑,身体状况明显地下降了,上天台的时候感觉有点费劲。

    这是他这几年第一次没有去梁则正家过三十。那三块砖头还在,他上次来的时候把报纸垫在砖头上坐着,走的时候忘了拿,过了这些年,现在早就没有了。他这次忘了带报纸,就把最上面的砖抖抖雪,中间那块砖抽出来摞在上面坐。

    雪还在下着。中间的砖头没有落雪但是也潮了,坐一会就感觉特别凉。张子翔靠着水泥墩,仰面看着绽放在雪夜里的彩光。那些光芒即使是暖色也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冷意,他又想起来那一年梁则正静静地看着手里的烟花,双眸之中映出坠落的银河。

    他曾经听过一种说法,喜欢爬天台的人是感性的,浪漫的,情感丰富的,喜欢幻想的。后来,又有了另外一种说法,说这样的人喜欢凭高远望,是孤傲的,有抱负的。

    张子翔觉得自己哪种都不是。

    隐藏在开朗表象下的是对万事万物深深的不在意,然而笑起来时又的确是快乐的,这种快乐并不是虚假。

    他从不轻易交出真正的感情。一旦真的在意了,就会连心一起掏出去,所有的情绪都跟着心一起走。

    张子翔不收回自己的心。如果对方不用他的心来填充,那么张子翔的胸口就永远有一个能望见天色的空洞。

    圣诞节当天,张子翔静静地把钥匙放回桌子上。他脚边放着自己的行李箱,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我想冷静冷静。”

    梁则正站在餐桌旁,黑色眸子暗得反不出一点影子。他沉默了一阵,说:“行。”

    张子翔出门,没有回头,反手把门给梁则正带上。他走到电梯里,额头用力撞在角落上,疼痛很是钝重。然后他在电梯壁上重重打了一拳。

    说起来他的左手最近确实挺倒霉。捶电梯那一下挫伤了软骨,还没好利索,刚才又去祸害奶奶家的卧室墙,现在肿了,握都握不紧。

    十二点到了,放炮的人越来越多。张子翔一个人坐在天台,在响彻天际的一声声巨响里开始大声地背古文。背到一半想不起来就换一篇,最后大脑一片空白,就仰在那里看着天,怔怔的。

    醒的时候天色蒙蒙亮,雪已经停了。张子翔的头有点沉,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过了一阵想起来了,忙去拍打身上那层厚厚的雪,幸亏醒得早,再睡下去,估计要变成小学课文里那个丰碑。

    拍完雪,他才发现衣服和裤子都湿透了。身体冷得发僵,浑身无力,他站起来抖了几下,把粘在身上的衣服抖开,又拍拍残余的雪。翻下天台的时候没抓住,第一次摔在了下面那个小阳台上,脚差点崴了。因为个子高,摔倒的时候肩膀在阳台棱上面卡了一下,疼得躺地上半天没站起来。

    回家之后他还是特别蔫,他爸拿手一试,不出所料地发烧了。于是大年初一张子翔躺在医院输液,他烧得迷糊,总感觉自己站在梁则正家客厅,看着梁则正站在窗口的背影。寒风凛冽,他动不了,只能拼命地喊。可是梁则正微仰着头看着远方,淡淡的烟气从他指间缓缓上升,就像是听不见一样。

    就好像他们中间隔着一堵打碎手骨也破坏不了的玻璃墙。

    张子翔真正恢复清醒是在初三的晚上。堂姐在他旁边,眼睛都熬红了。护士进来,测完体温,堂姐喂张子翔喝水,问:“正正是谁?你叫了三天两夜的正正。”

    张子翔一从床上直起来就犯恶心,喝完水又躺回去,有气无力,抑扬顿挫地文艺道:“我活到现在做过的最美,最美的梦。我这辈子,下辈子,再也不会做这么好的梦了……”

    他堂姐说:“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又不是非得问。你也别这样啊,我不习惯。再说了,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你这次病我看就是心病,想开点。还有你这个手怎么回事?大夫说三个月都好不了。”

    张子翔回答:“我长这么大还没中二过,想试试自残的快感。”

    出院的时候张子翔老爸骑车带他回家,他爸很久没骑车带过他了。张子翔长得太高,早比他爸高出大半个头。他跟他爸说:“爸,我辞职了。”

    他爸继续骑车,抖也不抖:“辞就辞了吧。”然后又说:“想在家歇段时间也行,你自己看。”

    张子翔说:“我暂时不想找别的工作了,要不就去店里帮帮忙吧。”

    “行。”他爸淡定地说。

    ******

    张子翔很久没生过这么大的病了。真正缓过来的时候已经进了三月,他开始回“如你所见”上班。他不上早班,每天十点多钟过来,一直上到晚上才回家。

    只要没事干,张子翔就拿牛奶练打泡。两个奶缸换着来,一个打完就塞凉水里,换另一个再来。过了半个月,不仅打奶打得好,连拉花也学会了。赵阳不讽刺他了,说:“不错,你现在拉出去也能勉强当个招牌。”

    一天下午,张子翔无所事事地撑在吧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白蓉聊天。白蓉面对着玻璃门,突然说:“哎,你那个师兄来了。”

    张子翔往外一看,正好看见梁则正远远走过来。一个孩子从他面前横跑过去,他低头停了下。

    张子翔噌一下缩进吧台底下:“你就当我不在,求你了,求你了!”

    白蓉特别纳闷,却也没多问。张子翔缩在吧台下面,觉得不安全,干脆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白蓉说的什么话他都听不见了,只能听见许久没有听见过的声音,淡淡的,只有两个字:“谢谢。”

    真正熟悉之后,梁则正对他说话时不会用这样的声音。他对他说话时候的声音本质还是清冷的,却因为含着温和,听上去特别柔软。

    白蓉叫他:“小翔,你那师兄走了。”

    张子翔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他的心里和眼眶都是酸涩的,连头都不敢抬。

    “小翔。”白蓉说。

    她见张子翔一直蜷在地上坐着,又说:“你发烧刚好,还敢坐地上。这段时间为什么不上早班了?你以前不是特别黏你那师兄么。他是你老师是吧,怎么突然这么怕他,他挂你科了?”

    “他这段时间早晨又没来啊?”张子翔把脸抬起来靠着吧台下面柜子边,说。

    “没有。”

    “又出差了吧。多累啊。”张子翔喃喃道。

    白蓉听他这个缥缈的语气不舒服,说:“你不想见他就算了,我给你看着,以后他要是来了就叫你。起来吧,别再感冒了。我给你热个牛奶,你里面坐会去。”

    张子翔摇摇晃晃站起来,下意识看门,发呆。

    然后他拆开一箱牛奶塞冰箱里,箱子拆散,拿纸盒垫着坐在吧台后面。他捧着牛奶,发了会呆,说:“其实他是个特别温柔的人。有点笨,属于高智商低情商那种,性格其实也挺复杂的,又悲观又乐观,死心眼,而且基本上不会拒绝人。他喜欢攒钢笔水,什么颜色都有,我觉得他可能喜欢蓝色,蓝色系特别多。他平常自己做笔记的时候用铅笔挺多的,多奇怪,你说现在谁还会用铅笔,也不怕蹭。也不嫌麻烦,不用自动铅,就用中华,那些铅笔都削得特别好看。桌面上笔筒里总会放几根铅笔,但是两根钢笔从来不会放笔筒里。而且你肯定猜不到,他会吃零食,桌子上一直有个小塑料桶,就面包店里装卡拉棒那种,里面全是格力高那个巧克力棒,从袋子里拆出来放桶里,强迫症。”

    “你还挺了解他啊?真没白在他那混两年。”

    “不是。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他会这样,可他偏不会。有时候我觉得他不会,他又会……然后我就觉得特别惊喜。”张子翔说,“我只知道这些外在的东西。我还知道他会用手帐,我问过他,他说是在日本时候养成的习惯,有些东西能用笔记下来就没必要费脑子。但他记性那么好,怎么会怕费脑子?他真的特别温柔,特别细心……”

    “你这么会儿就说了两个温柔。”白蓉说,“我怎么没看出来。”

    张子翔深深地叹口气,说:“我最希望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出来。可是我完蛋了。我觉得我这辈子完了。还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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