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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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铺的薪资虽然比旁的店铺要高,可是它的营业时间极长,每日辰时开工,总也要等到最后一个酒客归家才得歇业。我不像其他酒娘有家室拖累,又巴不得用高强度的劳动来作忘情的药引,所以总是很主动地替同事代班,短短数日就结下了不错的人缘。

    掌柜十分厚道,计出勤数的时候发现我数日未休,唯恐我累出病来,将几个翘班的伙计叫来臭骂了一顿,警告他们不准欺侮我年纪小不懂事,极力劝我劳逸结合:“后日是三月三,你出去耍耍,让她们来替你上工。”

    三月三是传说中伏羲女娲繁衍造人的日子,也是情侣相约踏青游玩的黄金时间。那几个有心上人的伙计闻言惨叫不绝,纷纷表示让我代班是商定了还假日的。可惜掌柜充耳不闻:“那也不能让她连上二十余日的工,万一累病了可如何是好?”他一祭出杀手锏鸡毛掸子,伙计们便抱头鼠窜,好一阵鸡飞狗跳。

    我在柜台后头抿着嘴偷笑。

    对于没有情人的可怜虫来说,三月三是个残忍的节日,因为它能让你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形单影只。但是既然掌柜坚持,我便不好拂他的好意,只能从善如流地将彩线绑在手腕上,在掌柜的关切中往镇中心逛去。

    街上挤满了喧闹的人群。

    因为过节,家家户户都点了灯,道路两旁被店家的烛火照地亮堂堂的,犹如天幕中的点点繁星,熠熠生辉。白日的暑气还未散尽,夜风微拂,将伏羲和女娲手中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晃,引起情侣们大惊小怪的逗闹。周遭是相似的幸福的脸。

    我没有人相约在黄昏后,所以就把挂着月儿的柳梢让给成双成对的比翼鸟,沿着镇河信步流荡。不断看到痴男怨女跪在河边许愿,河灯顺着流水排成队,蜿蜒而下,绵延不绝。

    这条河,从镇头贯至镇尾,一直流到卧龙岗下。我且行且看,待乡道回转,熟悉的院落从繁叶掩映中探出脑袋,才惊觉自己竟又回到了草庐。

    驻足。

    草庐里也有灯光,可院中一片静谧,耳畔惟有微风佛叶的沙沙作响。心中传来钝痛,这个时辰正是孔明俯卷夜读的时刻,但书房不见一丝光亮,必然是主人不在家的缘故。

    三月三游春会。他去了哪里,与谁作伴同游,已经呼之欲出。

    而我,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呀,南霜怎么来了?”出门收衣的奉茶见我呆立在屋外,目露讶意,“听闻你那酒铺中十分忙碌,今日怎有空,轮休吗?”他扔了衣篮,拿手做碗护住一盏油灯,将我迎入前厅。

    “掌柜许了我一天假,我无事可做,随便逛逛。”我吞吞吐吐地找借口,心念微转,忽有所得,“我想向先生借几本书,免得好容易识了字,轻易便忘了……”

    “先生日落前便出门去了,不知何时归来。”奉茶不以为意,温言道,“你可先将书取去,想必先生不会怪罪。”以前做丫鬟时,孔明的书房都由我来整理,因此奉茶对我不设防,只将我送进屋内便自去忙碌。

    留我一人对着两米高的书架发呆。

    乐礼、五经、策论……诸葛氏诗书传家,典籍丰富,可基本都为经史子集,并不合我胃口。我钟爱的小说这种文学体裁,这时代才初露雏形,多为民间话本,登不上大雅之堂。叹口气,随手翻阅几本,从矮子里拔出长子,勉强有几卷游记尚可入眼,便将它们放到案上。

    “南霜,来尝尝今年的新茶。”刚挑出三册,就见奉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许久不见的捧墨,露齿而笑,“你如今可算客人了呢,必须以礼相待,不然先生必要骂我。”

    客人……清茶入口,苦涩在心间发酵。

    捧墨却十分高兴,目光清亮,关切地问我近况。我含糊敷衍了几句,他索性与我隔案而坐,瘪着腮帮子抱怨:“你走后可苦了我与奉茶,终日忙碌不算,还得劳神应付夫人刁难!”

    我缓了半秒,才明白他口中的“夫人”是指刚入门的林月洁,狐疑道:“林小姐知书达理,怎会……”

    “她不会?”捧墨忿忿反问,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合不上,“往日外人说女子人前端庄人后泼辣我还不信,如今见过我家夫人,真真大开眼界!”听他细说,才知道林月洁斤斤计较,为了不让孔明占了金钱上的便宜去,整日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弄地面子上极不好看。

    “那日她少了一挂珠链,不想着揪出内贼,竟疑心到先生身上,也不想想依先生品行,还会去偷弟媳房里的东西不成!”捧墨义愤填膺,“她胡乱猜疑也罢了,偏还不肯当场就揭出来对质,不分青红皂白就在心里给先生定了罪,自以为深明大义,说是‘顾及兄长的面子,家丑不可外扬’,好似个吃了暗亏的小媳妇,委屈地紧。”最后,还是她跟奶娘说闲话叫林月萍听到了,小姑娘为姐姐打抱不平才捅了出来。不过,因为时隔太久,挂珠的去向已不可考,孔明再自白无辜,找不到真凶也是徒劳。

    其实,这不过是个□□罢了。在林月洁眼里,孔明“好吃懒做”,一大把年纪了既不出仕也不寻差事养家,就是个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烂货。这样的亲戚,林家族里一抓一大把,虎视眈眈地盯着林月洁的嫁妆。林月洁同族亲争产争出了惯性,总怀疑一个屋檐下住着的夫兄也想谋夺她和妹妹的产业,以至于生了罅隙。

    我将目光投注窗外,这才注意到院中新砌了一堵白墙,孤零零地立在正中央,与周遭盎然的绿意格格不入。

    因林月洁几次三番的找事,孔明为息事宁人,三日前就已经做了决断。捧墨、奉茶被告知,桑树归哥哥,黄牛归弟弟,一间旧屋自中心线上砌砖隔开,诸葛家虽然名义上没分家,但日后吃住都散伙了。

    “先生说,家合万事兴。”捧墨深深叹息。他与奉茶情同兄弟,好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可他是诸葛均的书童,家主一声令下,自然得跟着主子住到新墙的那边去,只好战战兢兢收拾家什衣物。

    诸葛均起初不肯,但孔明态度坚决,林月洁正中下怀,他既劝不了哥哥,也说服不了妻子,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自己的媳妇自己清楚,林月洁并非恶妇,但也做不了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圣人。诸葛家人丁凋零,一日三餐都同桌而食,林月洁买的鱼肉难免饱了孔明的肚子。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因为喜欢诸葛均,所以哪怕他一贫如洗也甘心下嫁。可是这种爱并不能延伸到他兄长身上,她的钱不可以被用来养活丈夫的哥哥。

    这是人间最常见的私心。

    “先生这两天闷闷不乐,想必心中十分难过。”奉茶抿一口水,喋喋不休,“哎,若是你还在草庐就好了,劝劝先生,说不定他就能开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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