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解衣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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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跟吕布在雍水上会谈了不过短短半顿饭的时间,便即黯然失望而归。

    虽说封一个凉公,正式承认吕布割据凉州,只是临时起意的权宜之计,真等把吕布劝退了,大可以食言而肥,至不济也可砌词拖延,可是即便真的兑现承诺,也与曹操并无太大实际损害。可谁想到吕布被陈宫几句话把熊熊野心给煽乎起来了,狮子大开口地讨要关中,这曹操可断然不肯答应啊。

    关键吕布跑前线来一瞧,己方形势大好,相信以自己的勇力,以凉州百战精锐,想要夺取长安并不甚难——这好处就在眼前,得便宜不占王八蛋嘛。

    当日刘备邀吕布在得到关中以后,两军继续联合,挺进河南,进取关东,“拯救天子”,吕布随口允诺,其实还真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吕布不傻,知道曹操家底还厚,真要跟他逐鹿中原,兵连祸结,不知何日才能止息,稍有不慎即可能身败名裂。况且自己的大后方凉州都还没有稳固哪,再帮你刘备打曹操?算了吧,咱以后再说。

    所以他向曹操承诺,只要曹操退出关中,他进军直抵桃林,就此止步,不会再向东占据一尺之地。可是曹操一方面舍不得关中沃野,另方面——我要信你我是傻瓜!曹操知道,人的野心都是随着势力增长而逐渐提升的——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真要吕布并吞雍凉,拥兵十数万,得着机会必然继续东进啊,就算暂时没这个心。迟早也会起这个意。

    所以最终还是谈不拢,吕布把手一挥:“孟德既不肯与,吾自取可也。期以五日,与君会猎。”然后施施然驳转马头——走了。

    曹操又是羞恼,又是担忧。返回大营途中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啊。未入辕门,突然有军士拦在马前,曹操正琢磨吕布的事儿呢,一个不防,匆匆勒马。差点儿就把那家伙给踹翻在地。曹操大怒,当即呵斥道:“谁敢拦孤之马?斩讫来报!”

    几名部曲立刻冲将上去,将那军士按翻在地,就要行刑。那军士伏地磕头,哀告解释:“非敢冲撞魏公。为报是令君来也。”曹操双眉一努,赶紧摆一摆手,俯身问道:“是宏辅已入营中耶?”

    话音才落,就听得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勋特来迎候主公,请恕此卒冒犯之罪。”曹操大喜,也不管那小兵了,催马而前去会见是勋。是勋翻身下马,深深一揖:“勋来迟。主公宽赦。”曹操也赶紧跳下马来,伸双手扶住是勋的胳膊:“宏辅何必如此大礼?”随即一皱眉头:“虽已入春,关中尚寒。宏辅衣少,慎勿染疾,以伤孤心也。”说着话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是勋肩膀上。

    是勋小心肝儿当即一个哆嗦,暗叫一声——不好!

    他本是奉了曹操之命,到前线来帮忙的。在此之前,先处理好了荆、扬等州新收领土的安抚之事。所谓“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孙家的淮泗将佐放下武器以后。多被押送到长江北岸,乃以入朝觐见之名,先得去许都转一个圈儿。是勋跟荀攸商议过后,行文朝廷,说张昭、张纮、秦松、薛综等,皆有才具,可即授职——反正都是些文官,翻腾不起啥浪花来。至于那票武将,什么程普、韩当、朱治、宋谦等等,不能让他们再领兵啦,给个闲职,都安置在魏之五郡,监视居住。

    就中是勋单独提出一个人来,乃孙家别部司马吕蒙吕子明,年方三十一岁,他说这人我比较感兴趣,希望能够召到安邑来,授予中书之职。荀攸挺奇怪,说根据档案所载,这就一纯粹的武夫啊,你要真觉得才堪大用,也该置之军中,干嘛要放到中书台来做文职?

    是勋当然不能跟荀公达说这小子素质高,只要强按着他的头读几年书,必然大成。只好敷衍说:“吾前南下,闻吕子明忠勇可用,然终为孙氏吏,不可使其遽统兵也,乃先置之中书,容吾观察。”

    荀攸说成,这般小事,听你的便是了。

    仍留江南诸人,孙权继续当他的会稽郡守,但是夺了爵位和将军号,而且把会稽郡上下属吏全都大换血,基本上全都是此前未曾出仕的吴会豪族,用来逐步把孙仲谋给架空。任鲁肃为扬州刺史,顾雍为吴郡太守;任徐宣为闽州刺史、卫臻为洪州刺史、孙贲为洪州临川郡守。

    然后商量着,咱们等个半年,待江南基本稳定下来,就以朝廷诏命,把孙权的几个兄弟、堂兄弟,什么孙朗、孙辅、孙瑜之类的,全都召拜为郎,一步步肢解孙氏家族。

    至于荆州,仍以刘琮为荆州刺史,但是江北各郡的太守全都是曹家人,而且召蔡瑁、蒯越、马良等入朝,任以显职。至于傅巽、赵俨等从前在刘家不得志的士人,全都召至安邑,授以魏官。文聘、黄忠,仍使将兵,一个跟随诸葛亮南下招安江南四郡,一个继续堵在秭归防备关羽。

    把这一切人事安排全都布置好,是勋便率领新募的三千兵马,押解大批粮秣,渡过黄河,西抵长安。司马懿大礼迎入,是勋这才恍惚了一下——唉,貌似我在幽州的时候,曾经也收了司马仲达为徒,使其名列郑门再传来着,怎么忙着忙着,竟然给忘记了?司马懿见了自己就磕头,自己还嫌他过于谦卑——虽然名位有差,区隔也没那么远啊——要一转念才始明白,哦,这不是下吏见上官之礼,而是弟子拜师尊之礼……

    随即便从司马仲达口中听说,前线局势大为不妙,曹操也已经多次写信来问啦,是宏辅来了没有?是勋赶紧的卸下粮草,然后只率部曲赶去雍水东岸——至于那些新兵,先得在长安城内再训练一段时间。才好往前线开,否则就是白白送死。

    是勋挺想念曹操,相信曹孟德也更为想念自己——想自己给他出主意啊。可是没料到才刚见面,曹操的态度竟然如此亲密,而且还直接解下披风。给自己盖在肩膀上。是宏辅脑袋里当即冒出一个人名来:吴起!

    吴起是战国名将,爱兵如子,据说他“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甚至于“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结果那小兵的娘听说此事,不但不受感动,反而放声大哭。别人问她原因,她就说啦:“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封建时代,并没有什么人人平等的观念,真把部下性命当自己性命的将领寥寥无几啊,起码就是勋所知。曹操断不是这种人!你说曹操跟自己的关系近吗?很近。感情亲吗?很亲。可是终究主从等级摆在那儿呢,见了面拉拉自己的手,说声“你终于来啦。我很想你”,那是情理中事,可是解衣衣之,这戏就有点儿过火啦。曹操干嘛对自己这么好呢?是为了让自己“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吧!

    是勋当场就惊了,心说曹孟德你这是啥意思?你想让我干嘛?!

    曹操想让是勋干嘛?自然是想让是勋冒着不测之风险。直入敌营,去游说吕布啦。曹操本人也知道这事儿风险挺大。即便是勋口含三寸不烂之舌,碰上吕布那种不讲理的。也未必就能够安然而退。可是他没别的法子了,当此关中将陷的生死存亡之机,该冒险也只好冒险,该弃子也只得弃子。

    对此,曹操心中是存有一定的愧疚之意的,同时也怕是勋不肯去,所以啊,我再多礼贤下士一些吧。

    戏演得有点儿过火,吓得是勋小心肝儿一颤一颤的,随即二人把臂入营,曹操就当着众人之面,腆着脸把要求给提出来了,还一指沮授:“子辅所荐,非宏辅不能办也。”

    是勋当场就想奋起一槊,把沮授给捅个透心凉。他瞧瞧曹操,曹操一对眯缝眼瞪得大大的,竟然还扑闪,目光中透露出无穷的期待啊——老曹你这德性很冏你知道不知道?再环视众人,有人俯首沉吟,有人仰面向天,就没一个敢跟自己四目相对。

    大家伙儿也都不傻,知道这是把是勋往虎口里推呢。倘若曹操询问:“谁可去说吕布。”是勋还跟从前那样主动请缨,那便只见其忠悃和勇敢,而且众人都相信他必有胜算。可是这回曹操直接点将,是勋听了就面色煞白,众人都不禁深感惭愧——吾等无能,乃陷宏辅险地也……别瞧我,我帮不了你啊。

    怎么办?一口给拒了?不能啊,即便自己功劳再如何大,跟曹操再如何亲,当此紧要关头,得令不遵,照样会引发曹操无穷的怨恨。周制有“八辟”,到了曹魏,正式入律,称为“八议”,包括议亲、议故、议德、议功等等,也就是说,根据亲疏远近、功劳大小,一旦犯了罪可能得到减免。律令是这样规定的,理论上人情不外乎如是,但在君主心目中,什么亲啊故啊德啊功啊,只要一次让他不满意了,从前种种,都可以淡忘掉。是勋知道曹操不被逼急了,不会让自己去冒险,而一旦下此军令,若待推辞,从此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就必然一落千丈。

    我还有无穷的宏图壮志,我还想改造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呢?行百里半九十九,这会儿还不能松开抱着曹操粗腿的双臂啊!

    可是当即拍胸脯接令?万一真有个好歹,那真是“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

    这贼老天又来耍我,早知道就找各种借口不来前线了,那曹操倒未必会多埋怨自己。本以为可以坐镇后方,远离战火,就算偶尔跑跑前线,也不过“运筹帷幄”而已,没什么风险,谁想到最终还是要重为冯妇,再搞外交……

    荀公达啊,不是我摆不准自己的位置,是曹操他不让我摆准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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