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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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七八日庆丰帝都宿在昭阳殿,宫中无论有什么流言,都敌不过圣宠无双,慢慢地也就没人提起了。

    沈美人因失仪之罪被皇后禁足三月,顺贵人也同样禁足三月。那一日晚庆丰帝还笑着问她,顺贵人给了她什么气受,竟传得阖宫尽知。

    彼时林云熙正在碧纱橱里绣一件给孩子用的大红贡缎云雷纹双狮抢球肚兜,宝宝在旁边呼噜噜地睡得正香,乍一听庆丰帝提起,愣了半晌才想起来,没好气儿地冲他一瞪,“轻点儿声,宝宝才闹了一阵,刚睡着,再醒了你哄他啊。”

    庆丰帝笑眯眯地陪不是,她放下绣件拉着庆丰帝往正间去了,一面走一面道:“您不说妾身还忘了,不过起了点口角而已。妾身和皇后说话,她大喇喇地就插进嘴来,我骂她两句,她居然说要以死明志!”脸上带着点儿扭曲,“她多金贵呢?!我竟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了?!还求我饶命,弄得倒像我要逼死她似的。我要真看她不顺眼,动动嘴皮子就有人能帮我收拾她,弄得这么明目张胆,我疯了啊?!”

    庆丰帝本是随口一提,听她这么说不禁皱了眉头,“以死明志?罗氏真这么说的?!”眼中便蕴了冷厉,“朕怎么不知她有这份硬气!”

    林云熙一听要坏,得想个法子补救,便索性摊开了说:“无非就是挤兑人呗!我话说得重,看她的样子吓得要命,一个劲儿求饶,哪里是真想死?就她那胆子,跟我过不去,图什么呢?帮着别人坏我名声罢了。”

    又微微红了脸,期期艾艾道:“我也不是真要怎么她了,就是口气重了点儿。先前和忻贵仪话不投机,气闷着呢。骂一句出出气就算了,她要顶着来,当时我不就气疯了么……”

    庆丰帝自然知道宫里争风吃醋、话里话外刺来刺去的不少,也没法管,但忻贵仪头一天就跳出来就叫他有些不喜,又想到顺贵人还有她养在皇后膝下的儿子,心头冷笑,默默给皇后记了一笔——背地里窜着别人,皇后就不能安分些!

    林云熙还不知她又无意中给别人上了眼药,只想着最好在庆丰帝心里留下顺贵人虽然是被迫、可也不太识趣的印象,以后就算要扶一把也容易些。

    庆丰帝听她抱怨了一阵便笑,一手搂着她道:“好啦好啦,知道你不是个柔婉脾性的,连朕这里都敢瞪眼,罗氏不驯,你骂两句就算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她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嘟嘟囔囔道:“谁生气了?!看见她就烦,我才懒得理她。”

    庆丰帝好气又好笑,捏捏她有些圆润的脸,“犟起来还没完没了。”

    林云熙忙捂脸道:“您又捏我!脸都被你捏胖了。”

    庆丰帝笑着捧了她的脸看,“哪儿胖了?朕瞧瞧。”

    双目一对,她脸上发烧,低眉含笑,覆上庆丰帝的手软语道:“瞧我做什么?”美人如玉,庆丰帝忍不住心头一荡,握着她的手亲了亲,“宁昭,咱们安置吧。”

    春夜东风暖,兰袂褪香,玉树琼枝,鸳鸯绣被翻红浪,角声呜咽,星斗渐微茫。

    过了花朝节,上林苑里春意渐浓,和风细柳,杏花杳杳,恰似晴梢团雪,胭脂万点。

    林夫人出宫,侯府里喜事连连,林云熙的五嫂身子渐好,六嫂也传出有了身孕。她心情颇好,叫人摘了杏花不少插瓶,也充作簪花别在发上,只庆丰帝抱她于膝上耳语,“去岁这个时候你也带着杏花。”

    扬扬下巴示意榻上旁边睡得呼噜噜的儿子,“是不是那一日?”

    她涨红了脸,又羞又窘。伸手去推,推了两下推不动,只好拿眼睛狠狠瞪他。

    庆丰帝嘿嘿低笑,调戏完美人,又抱着儿子亲了一口,没想到儿子睡得正香,被他抱得不舒服,一脚踹到他胸口,小手挥舞着差点打中他的脑袋。

    回头看儿子他娘伏在榻上笑得花枝乱颤,就差没在脸上写两个好字。

    庆丰帝也跟着笑了,低头看儿子扭来扭去,小眉头皱着作势要哭,忙一把塞近林云熙怀里,捧着她的脸偷个香,“朕晚上再来。”昂首阔步地回去批折子。

    好容易哄着孩子又安静睡了,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青菱碧芷方笑着上前给她重新梳妆。对镜绾发,她忽觉镜中人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双眸灿若星子,眉间春意妩媚,竟说不出的艳丽婉转,顾盼神飞。

    林云熙陡然一怔,手中本要簪在发上的几朵杏花倏然落下,青菱“哎呀”一声,见她呆愣愣的模样,不禁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怎么了?”

    她心头浮起莫名的滋味,像是茫茫然不知置身何地。半晌,方才转过脸道:“没事。我记得去年二月里圣人在我这儿留了画和字,去找出来。”

    青菱忙福身去了。

    碧芷接过梳子继续给她梳头,“主子若是心里不痛快,就跟奴婢和青菱说一说,千万别憋着。”

    她淡淡一笑,“没什么不痛快的。”又想了想道:“你去翻翻这两天接下的帖子,皇后那儿总要给些脸面,旁的你都替我打发了。”

    春日里风澹日清,百花争艳,莺啼蝶舞,各种赏花品茗的帖子也多了起来。

    碧芷点头应了一声,又笑道:“如今玉芜院里海棠开的极好,主子可也要请人来赏一回?”

    “她们喜欢由得她们去,我不爱弄这个,何必把她们请到自个儿宫里来膈应?天再热一些跟琥琳商量,去外头花阁水榭里摆宴吧,景致也漂亮些。”

    “奴婢记得了。”

    去岁庆丰帝画的杏花图和那一张洒金笺都在,宫中笔墨上佳,又存放得当,几如新作。她看着那一句“愿春光如旧,岁月静好”,心头那一丝暖意渐渐凉下来。春光固然如旧,人心却善变。纵然年年如斯光景,没了当日心境,也不过是人面桃花而已。

    是不是锦上添花的美好终究太过单薄?明明这样的柔情蜜意,转瞬却觉得情浓转薄。就如同那一日董嬷嬷说起向她透露口风的薛顺华,庆丰帝不过一句话,贬为末流侍选,迁往偏冷的宫室居住。没几天薛氏便病倒了,宫苑寂寂,谁又会去关心这样一个失宠的嫔妃呢?连太医院都不曾派遣医官,任她一日日缠绵病榻。

    上一刻的快意永远敌不过下一刻的心惊,薛氏从前圣宠如许,庆丰帝同样说抛开也就抛开了,仿佛从未放在心上。帝王之宠,大抵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青菱碧芷不知她为什么神情静默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叫人找了个酸枝老红木的盒子叠好了装起来,冷冷淡淡道:“放到西间后头的箱子里吧,往后圣人再有什么留下来,一并搁那儿。”

    春分过后时气渐渐和暖,去皇后宫里请安时恰巧遇上丽修容,她面色带着青白,丰润的双颊微微凹了下去,肩削腰素,显得十分清瘦。她原是艳若桃李的的姿容,如今瘦下来更有一种清冷的艳逸,双眸如剪秋水,妩媚婉转。

    两人都是位列九嫔,相互屈膝行个平礼,丽修容方开口道:“林姐姐也来向皇后请安?”

    林云熙微笑,“是啊。你如今能出门,想必身子是大好了。”

    丽修容脸上维持着几分笑意,淡淡道:“不过能走能动罢了。说来姐姐得了麟儿,我还没向姐姐道喜呢。”

    她垂眸含笑道:“修容膝下亦有关内侯与帝姬,儿女双全。”

    “关内侯?”丽修容冷笑一声,复又重复了一遍,“关内侯。”这三字说得低沉而冷然,让人不由生出一股寒意来。

    林云熙怔一怔,丽修容却又嫣然笑道:“圣人这样恩宠他,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姐姐极得圣宠,姐姐的孩子,想必圣人也很喜欢吧。”

    林云熙静然而笑,“无论哪一个皇子,圣人都是一样疼爱。”

    这一日皇后宴请诸妃赏花,重华宫里牡丹芍药开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美不胜收。众人一应在西南角的碧瑶台,玉台角亭,廊腰缦回,四处安放着各色盛放的牡丹,多是“姚黄”、“魏紫”、“豆绿”、“玉美人”之类的名品,玉笑香珠,冠绝群芳。

    皇后也不拘着众人,三三两两放开了各自去玩赏,自留了几人在跟前说话。

    林云熙不耐听人亦步亦趋地恭维奉承,身边又无交好的嫔妃,随意走了两步,便回角亭坐着,倚栏而望,诸妃娇声软语,衣香鬓影,十分热闹。 既是饮宴,少不得要叫宫中姬人唱曲起舞,又行酒令,到日头西斜方散了。

    林云熙饮了几杯,酒劲上头,便不坐肩舆,只扶了青菱碧芷的手,沿着上林苑景色繁华处漫步回宫。昭阳殿前碧波池畔垂柳盈盈,尚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莲叶却漫天匝地地舒展了满池翠色,清新动人。

    她盘算着能不能在这儿造个水榭或者观景的小亭?旁的不说,夏天日头炎炎,儿子不好用太多冰,就近寻个纳凉玩耍的地方也不错。

    青菱碧芷一道凑趣,指着哪处适宜、哪处风景秀美,水榭是左右封上镂空的观景墙还是四面开落地门窗,筑临水的玉石围栏还是设鹅颈靠椅。又说要用什么木材石料,要防水防潮,木不可朽垮粗糙,玉不可出手生寒,上头的扁要金边楠木,需寻一大家来写门联,卷棚歇山式的顶上用什么瑞兽镇压、四周雕什么样的纹饰、描金还是描彩、里头如何装饰……兴致正高,忽一人从歇斜角里蹿出来,直直就扑倒在她脚下。

    林云熙吓了一跳,那人揪着她的裙摆咽咽呜呜哭道:“求姐姐救命!”

    她柳眉一竖,扯过自己的裙摆退后一步。青菱厉声喝道:“放肆!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冲撞昭仪?!”那人伏跪在地,语中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妾……妾身不敢。”又抹了泪直挺挺地行了跪拜叩首之礼,“求姐姐救命!”

    嫔妃大礼非圣人皇后不可轻受,这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礼,是要逼她出手相助?她心头不快,旋即侧身避开了,只冷然道:“这位妹妹在宫中这么些时日,竟连规矩都未学全么?尚宫局有的是礼仪嬷嬷,你若学不会,本宫替你求一个来就是。”

    那女子微微一滞,急忙起身,连衣衫都不及整理,垂首屈膝道:“妾身知罪。”

    林云熙方侧目打量她,只见她穿着一身半新的碧湖色云纹绣海棠花的对襟襦裙,头上只簪抑制柳叶攥心垂珠银钗,比之在宫中稍有头脸的宫女嬷嬷还不如,但尚可见其眉目清秀之色。

    林云熙瞧着略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旁边碧芷忙小声耳语道:“主子,这是胡顺仪。”

    她微微一愣,胡青青?!

    这才记起是那年选秀时曾有过几面之缘,甫入宫时她也想过收为助力,不意自她敲打过一回后便再未登门。至此也知这姑娘有股子轻狂和傲气,位份虽卑,心中却自尊自傲,哪怕知晓宫中险恶,宁愿寂寂无名,也不愿去求人——可见她身上是有些天真气性儿的。

    念及此处,林云熙不由皱了眉,即便是不愿俯身屈就,她和胡青青好歹有几分情面在,但胡青青只有事才求上门,平日里人情世故都不曾见她周全,又凭什么要出手帮她?

    口气便不大好听,“宫规严谨,谁敢犯上作乱要你的性命?皇后娘娘统领六宫,你若有委屈,去求皇后为你做主便是。半路截道,你当是土匪强盗吗?”

    胡青青脸色一白,如受了惊的小兽惶惶然抬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呜咽垂泪道:“妾身不敢。妾身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办法,才会在此等候昭仪。妾身父亲下狱,求昭仪看在往日情分,救一救妾身的父亲!”

    林云熙闻言,脸色更是难看,冷冷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妄言政事,你是想干政么?嗯?!前朝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拿这事儿求我?你怎么不跪到立政殿门口去求?!”

    转头吩咐秦路,“叫人把她送回去,主子犯浑,侍奉的人不知道劝,还放她出来,她一应的宫人统统拉去掖庭令那里杖责三十!”

    立时便有内侍夹着胡青青退走,跟来的两个宫女也被反剪了手压下去。胡青青惊愕又惶恐,急急求饶道:“昭仪!昭仪恕罪!妾身只是忧心阿爹……”左右见林云熙面色凝滞如冰,极有眼色地堵了胡青青的嘴。

    待回到宫里抱着儿子逗了一会儿,林云熙心里方舒缓了些,复又命琥琳去查,“胡氏父胡为荣官拜太常寺少卿,素有贤名。太常寺掌管祭祀之礼,平日是非不多,怎会轻易下狱?其中必有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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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因节气,春祭较往年晚了一些。《礼记祭统》有云,春祭曰礿。又名礿祀礼,帝王需往宗庙、宗祀祭,祈久寿,以鱼为牲,以蘖为酒,毋杀生伐木,赐鳏寡,振孤独,赦薄罪,出拘民,使百姓及时耕种。

    祭礼皆从古法,鼓乐齐鸣,圣人与百官整衣冠,击鼓,鸣金,净手,请九鼎,向三皇五帝行一跪三叩礼,敬茶酒、五谷、三牲。两边祭鼎存放元宝,以敬日月大吉。

    跪于九鼎前,主持祭礼的官员宣读祝文、祷词,通篇都是冗长繁杂的骈文,听得直叫人昏昏欲睡。终于念完了,太常寺官员忙在前安放焚炉,燃起写满祝文的黄纸,庆丰帝强打起精神,再次俯首行礼。

    烧祝文的正是太常寺少卿胡为荣,按规制,他要举着祝文向四面八方行礼,等烧到不足三一,就可扔进焚炉。这才刚过一半,他指间一烫,手一抖,黄纸落在地上。

    众人神色一变,胡为荣也算冷静自持,灵机应变,唰一弯腰捡起,满脸平静地继续祷告。

    ——还好还好,虽有差错,总算祭礼没有打断。

    放心得太早了!

    诸臣才松口气,一颗心马上又吊起来了。那黄纸掉在地上便罢,不意祭台上铺着朱红的祭布,一角引燃,火苗陡然窜起,霎时往供桌上一路过去。

    侍立警卫的宫人禁军看着不好,连忙扯了外衫一把把火扑灭。然那火星子四跳,祭鼎里的元宝都是金纸折就,一引就着。

    烟雾缭绕,庆丰帝面无表情。

    但祭礼未完,太常卿冷冷一个眼风扫去,手底下的官员闷声不响,换布的换布,抬鼎的抬鼎,不过片刻,又重新安置好了祭礼。因祝文是先头写好的几篇中择选的,早有小吏飞奔着去取来,偷偷递与太常卿。

    胡为荣直愣愣地立在那里,手中黄纸燃尽了也不觉,脸色灰败,一时竟不知该干什么。两旁同僚忙一边一个拉着他到后头去跪了。

    太常卿亲自上阵,重新祝祭文,行礼,焚祝文,一步一步做到最后。

    祭礼完满,庆丰帝便沉了脸,冷冷道:“胡为荣玩忽职守,着停职监禁。”诸臣面面相觑,无一人敢上前为他求情。

    胡为荣自知难逃罪责,惨然拜道:“臣万死!”

    庆丰帝一面打发禁卫剥去胡为荣官服、官帽,压如诏狱,一面请诸相商议,发了好大一顿火。

    “胡为荣胡仲卿!朕瞧他寒门出身,卓然有才,方提拔他。他倒好,转头与旁人眉来眼去!朕没与他好处么?!如今倒愈发能耐了,竟连寻常差事都办不好!”又因太常卿王元乃是庆丰帝心腹,春祭上这样一出,免不了被御史弹劾,更气得火冒三丈,“出了事还不知道动一动!太常寺上下哪个像他一样木头似的?!请罪都不会么?!脸面都叫他丢尽了!”

    诸相忙请他息怒,严相羞愧道:“是臣有眼无珠,举荐他入太常寺。臣无识人之明,有失察之罪。”

    庆丰帝发了一通火,慢慢平静下来,“严相何罪?当初胡为荣颇有贤名,你举荐他,也是朕准的。哪知过了这些年,他竟没个长进,白白担着虚名。”

    一时太常卿王元又来请罪,庆丰帝好言抚慰道:“与卿有什么相干?诸人亲眼所见,是他做事不当心。祖宗神佛也知卿素来恭敬妥帖,万不会因旁人怪罪,何况是朕?”复又语中恨恨,“胡为荣那厮可恶!本职之罪,竟叫朕之贤臣受了拖累。”

    王元慌忙道:“臣不敢当!朝中贤达者甚多,臣唯为圣人效死。”

    叶相笑眯眯道:“王公任太常卿已久,尽忠职守,乃百官之典范。”又向庆丰帝道:“臣尚有一事不明,需请教王公。”

    庆丰帝颔首应允,“你且说来。”

    叶相便问春祭时黄纸燃起时是否烫手,祭布是什么材质、是否易燃、易起火星。

    “臣并非替胡为荣求情,只心头有所疑窦。诸人亲见,那黄纸在其手上烧不过一半就落地,胡为荣历年焚祝文,都未有此现象,仿佛是烫手才抖落的。”

    又有,“祭布亦有古怪,寻常绫罗锦缎也不会轻易一点就着,祭祀所用应为玄色与朱红正色的棉葛,如何一瞬便燃起?且火星四溅?”

    庆丰帝神色一肃,“叶相以为不是意外?”

    叶相道:“春祭事关家国社稷,不可有丝毫马虎。臣虽是猜测,但更不欲有人为谋私利,欺上瞒下,构陷朝廷重臣。”

    王元仔细想过,方斟酌道:“祭礼所用皆是礼部与殿中省筹备,交由太常寺专人查验入库看管。所剩除无法保存的牲祭供品外,都按年份安置妥当,由主簿保管钥匙。”

    着人去查,存放入库的没有差错,但从头至尾却有十来个小吏接触过这批东西,验收入库时也非有存疑之处。

    庆丰帝脸色铁青,他才痛斥胡为荣,转头却发现另有隐情。更愤怒于有人敢在祭祀时动手脚,陷害朝臣。他不介意臣子间争斗,唯有诸臣不睦,才有圣人左右制衡,但以如此惨酷手段排除异己,狠辣之余,竟已不忌律法、不敬神明,他如何能容忍?!

    叶相神情郑重,娓娓道:“圣人以仁和治天下,食天子禄而背天子以谋私,为国之蠹,不可轻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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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一重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正房厢庑皆轩峻壮丽,雕梁画栋,描金秀彩。穿堂地上放着大理石底紫檀雕螭的插屏,后头东间暖阁是个小巧玲珑的书房,花梨木大案,各色宝砚笔帖,一整面墙的楠木大书架,落地门窗大开,外头辛夷花盈然而开,亭亭玉立。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程稷满头大汗地冲到父亲程昱面前,“阿爹!圣人……圣人……”

    程昱神情平静地一点旁边的楠木交椅,“坐。”

    程稷急得团团转,“哎呀!宫里头的消息,圣人已觉出不对来了!那个叶温清!!真真是……”

    “你急个什么?!就算圣人把太常寺整个翻过来,胡为荣一样是大不敬。罪不容恕!老盯着这一亩三分地做什么?不如多去替瑜川走动走动,他养好了伤必要在京中再谋个职位。岳家那里你也上上心!他才续了一任吏部侍郎,又是瑜川的亲姥爷,得空了多领着瑜川上门,咱们这样世卿世禄的人家,唯有携手互助,方是长久之道。”

    程稷呐呐应了。

    程昱也知他这个三儿素来无大才能,庸庸懦懦,训了几句便罢。只道:“你二哥如今不得圣人青眼,随意难说上话。你也这个岁数了,仕途上不见好,家里头的事总要撕撸明白了,省得再叫你二哥操心。”

    程稷期期艾艾道:“这不是有大哥么?他方是正经袭爵的,一应庶务也该由他管。儿最多教教膝下几个孩子罢了。”

    又分辨几句,“儿只觉得大哥得势不饶人,这些天咱们家行事也太冒险了。那胡……好歹是个举人,还有那么些同年学子在。且胡为荣还有杨家这门姻亲,又与咱们家一向要好,本是极好的助力……”

    见程昱面上沉吟,不由胆子大了些,“侄儿胡闹得过了,什么女人没有呢?偏偏要去抢个成了亲有孩子的,还逼死了人。大哥却一味宠着,任他折腾。儿只觉得不值当。”

    程昱闻言冷哼一声,“胡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瑜堂侄儿头都被打破了!!程家的长子嫡孙,焉能叫人欺负到头上?!老大若不给儿子出口气,咱们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又冷冰冰道:“寒门薄祚,多是低贱之辈,难出贵子。胡为荣能挣出路来,还不是靠程家提携?他妻族再看重他,又能为他区区四品少卿耗费多大的力气?”

    转而沉默一阵,“瑜堂毕竟年轻,不晓得轻重,再这么纨绔不通世务,日后如何继承家业?你打发人去封信,叫你大哥把孩子送回来,我亲自教他。”

    程稷脸色变了变,垂着头应是,复又舔着脸道:“瑜川虽养病,也得闲在家。儿没什么出息,唯有阿爹多调教调教他,也好与侄儿做个伴。”

    程昱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算是应承,“这段日子叫家里人谨慎些,少生事端。看好了那些人,别让他们乱走动,过了风头就送出去。”

    程稷唱诺,笑道:“胡家还要人盯着么?儿只怕有漏网之鱼走,那胡杨氏还是四品诰命,能请旨入宫,又有一女在宫中,若是去求皇后……”

    程昱挥挥手,不以为然,“皇后一向谨慎,从不妄言政事,轻易不肯担下干系。那胡氏在宫中仅是顺仪,也不得宠,动摇不了大局。”顿一顿,“胡家还是小心盯着,如有错漏,立即来报。”

    又认真叮嘱他,“明日早朝,必有御史弹劾胡为荣渎职之罪,你不必佯装为他求情,劝谏圣人依律严处,不得轻饶。无论旁人说什么,咬死了此事,明白么?”

    程稷茫茫然,胡为荣与他们家有姻亲,若不奏请从宽,不是明摆着叫人看出其中猫腻么?口中唯唯应了。次日果然依程昱所言上书,庆丰帝意味莫名地问道:“朕记得程家与他有亲?”

    “正因是亲戚,更不能徇私。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胡仲卿?为臣下者不能替圣人分忧,还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实在罪无可恕!”

    也有消息灵通的,“胡仲卿有错,却只是一着不慎,为人构陷。又并非蓄意不敬,请圣人体谅宽恕。”

    替他求情的跟着附和,“胡仲卿岁岁考绩甚优,任太常寺少卿以来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大不敬,还望圣人念及他为国辛劳多年,从轻发落。”

    立马有人反驳,“有功便可抵过么?倘有臣子治理一方,难道就可凭此贪墨受贿么?胡仲卿食天子禄,为圣人分劳解忧乃是本分,怎可凭此求恕?”

    庆丰帝不置可否,几位丞相也默不作声。吵吵嚷嚷了半天,众人分做两派,一派以程稷为首,胡仲卿大不敬,要求依律严惩——革职斩首,不可讲丝毫情面;另一派以其妻族杨家为首,

    认为这是意外,可惩处,但要从轻发落——最多贬去穷苦之地。

    这一场一连吵了数日,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最后廷尉卿程和站出来道:“胡仲卿身为司仪却亵渎祭礼,然实为*,非一力可避免,兼又有数十年功劳。臣以为,需罚,却无需夺以命,革职流放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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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朝纷纷扰扰,后宫也不平静。

    胡青青冒然乞求林云熙一事皇后自然看在眼中,遣人严厉斥责了胡青青一通,不过念在她是替父求情,为人子女不可不行孝,故而只罚了她两月月俸,并未严惩。

    诸妃因她尚未承宠,虽有幸灾乐祸的,但面上多是表示同情怜悯。与胡青青同住在云台殿的冯贵人一向厚道,也多照应安慰她。

    只尚宫局、殿中省知晓这个不得宠的嫔妃家中败落,愈发苛责作践。伺候她的宫人原就渐生二心,这回因她挨了打,更不将她放在眼里,犟起来还要拌嘴。

    林云熙冷眼瞧着,待胡青青实在弹压不住,方暗中叫人敲打一二。又让青菱亲自上门,和胡青青陪嫁的侍女芳儿说了一刻话,送了些小玩意儿去。

    第二天胡青青便上门谢恩,只字不提为父求情之事。

    隔日又亲自送来不少她闲时收的雨水、露水,又一日奉上亲手所抄写的经卷。

    林云熙到第三天才见了她一面,请她用了一杯茶,淡淡几句。

    如此,胡青青的日子终于稍稍好过了些。殿中省也不再那么克扣她的分例,宫人们不十分安分,面上也能过得去。

    庆丰帝近几日忙得焦头烂额,不曾召嫔妃侍寝。到后宫来不是去皇后那里坐一会,便在昭阳殿休息。林云熙丝毫不提胡青青,唯抱来儿子与庆丰帝玩闹,尽力逗他一笑。

    忽一日他问起,林云熙也只含笑道:“她能为父冒死求情,可见本性不坏。妾身听闻有子女为不被父母拖累避之不及,念她孝心可嘉,略伸伸手罢了。”

    因胡青青只比从前勉强好过上一点,庆丰帝也不甚在意,只当她略施善心,一语便带过了,转头去逗儿子。

    之后又两日,胡青青再次登门,跪拜叩首,求林云熙救其父一命。

    林云熙沉眉不语,端茶送客。一连三日,胡青青跪求不止,直至第四日上,方才松口,“此案关系甚大,若有隐情,你可告知于我。然而嫔妃不能妄言政事,我并不能十分保证。”

    胡青青喜极而泣,“其中确有冤情!妾身父亲乃是得罪了程家,方有此牢狱之灾!!”复又跪道:“昭仪大恩,愿听妾身一语。无论救不救得父亲,妾身必结草衔环以报。”

    原来那胡为荣出身寒门,其父虽未出仕,却拜于名士门下,在州内颇有名望。程家旁支任该州刺史功曹,闻其声名,起了相交之心,便以庶女嫁与。后来生了胡为荣,悉心教养,寒窗苦读十余年,入科考试,果然一举成名,先帝亲点为进士,授予翰林官职。胡为荣才华出众,人品好,长得又不坏,没多久就被杨家嫡支的三房看重,把嫡出的二女儿嫁了过去,而胡青青正是胡为荣膝下第四女。

    恰逢沐休,胡为荣便带着妻儿往城外踏青,不想骑着马才从庄子上走出几步,前头一人连滚带爬地摔在他马下,着人拿起来一看,好么,竟然是老家的亲堂兄!再一瞧,堂兄晕了,布衫上黑湿一片,手一摸,竟然背后给砍了一刀,都是血!

    哪里还有心情去踏青,连忙抬回庄子请大夫治伤要紧。过了几日堂兄醒了,扯着胡为荣就叫他救儿子。胡为荣问了半天才弄明白,那堂侄新中了秀才,又在州上拜了老师,携着妻儿去城里租了两进的小院读书,合家美满。妻子貌美,不知怎地被当地知府家的纨绔看见了,硬是抢了去,屋子也连带着一把火烧了。堂侄自老师处回家人都懵了,直挺挺地就躺翻在地。

    幸而邻居善心,先头看势不对先藏了他儿子,又把人抬回去,掐人中灌参汤终于弄醒了。堂侄看见儿子,方才清醒回神。众邻里一面去给他爹娘传信,一面苦劝他别去争,那知府来头大着呢,乃是氏族程家的嫡长,当今太皇太后的亲侄儿!

    然而夺妻之恨焉能说罢就罢?儿子还矗在面前看着呢!平素交好的士子都不愿替他说情,老师也摇着头无奈,堂侄恨得咬牙切齿,带着本家几个兄弟硬闯了一回,被人乱棍打出来。那纨绔还放言,哪怕人死了也不会放回去!

    还叫一帮狗腿子追着打,胡家也不是被欺负了不还手的,小的被打,老的集结了一批人反抽回去。那纨绔得知,更不肯了了,他爹手下护院的、当差的都给拉过来,杀得众人四散而逃,直往京都求救来的。堂叔逃得快,那些人又被堂弟等人引开了,方能支撑到庄子上。

    胡为荣只得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是庶子,都不是读书科举的料,只叫按着封荫出仕。唯有这个本家堂侄于读书一道上有天分,他也着意培养,拉交情攀关系地给说拜了名师,只盼堂侄争气能出头,接了他的班再好生接两代下去,胡家方有昌盛景象,才能长长久久。

    这一下是要断他基业,胡为荣安能肯?然他母亲为程家女,他官途顺坦,程家也多有照应。两头都不能轻易取舍,胡为荣便想着先与程家交涉,先还人,他堂侄纵然吃亏,媳妇回去了,也留个余地,哪怕以图后报呢!总比如今好些。

    程家那头应了,还帮着找被追杀不知逃去哪里的人,那个纨绔也被勒令还人。不想堂侄人是找着了,却已死了!按程家的说法是失足从山上跌下去死的,那被抢的妇人受辱,开始还没想着自尽,如今看到丈夫尸体,睚眦欲裂,跟着一头碰死了!

    这回就是胡为荣再想隐忍,也忍不住了。好好一个后生,被杀夺妻,他自然要程家给个说法!

    程家原是一直退让,诚诚恳恳地道歉,愿意赔偿,那纨绔也叫人惩了家法,发落去本家。人已死了,胡为荣心头再恨,再怀疑堂侄之死,程家都这样低的姿态,还愿意在仕途上提携他,又有母亲在上头施压,只能按捺下来。

    胡为荣能坐到今天的位子,深谙为官之道,更不是只会避退隐忍之徒。然而程家势大,即便要图谋报复,凭他如今的权位,只能细细谋划。平日又极尽谨慎小心,不肯叫任何人揪了他的错处。

    还不等他有所行动,春祭当日,他焚烧祝文时火燎至祭台,烧着了一旁准备祭祀的元宝,当即下狱。

    胡青青哭诉道:“幸而妾身舅家尚能看顾一二,否则母亲也不能将消息传进宫来。妾身父亲冤屈,还请昭仪相救!”

    林云熙凝眉冷道:“纵然你父与程家起了龃龉,你怎知是你父冤屈、程家陷害?”

    胡青青怔了怔,垂首啜泣道:“妾身父亲近日除了程家,并为与人交恶。且母亲言,家中奴仆曾见到程家仆人在家门外窥视……”

    见林云熙依旧满面冷凝,咬一咬牙,又道:“妾身宗族里已被人封了口,家中多次遣人去问,都只说没有此事,族中安好!可妾身那一位堂叔,还藏在妾身母亲的陪嫁庄子上休养!”

    林云熙若有所思,缓缓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但依旧不是确凿的证据!程家与太常寺有什么关系……”

    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想起太皇太后!

    这一位执掌后宫多年,尚宫局殿中省中不知多少心腹,太常寺祭品皆由此来,若先前领去的祭品就有问题呢?再以程家世家底蕴,借此让胡为荣背上大不敬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

    林云熙心头砰砰直跳,恍然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微微平息心绪,便转了语气,温和道:“我会设法让圣人知道此间隐情,但你父亲到底如何,非你我嫔妃之身可以置喙。”

    胡青青心下稍安,拜谢道:“但凭昭仪做主。”

    *************************************************************************************************************************

    这边胡青青露了口风,林云熙斟酌着是否要全盘告知阿爹林恒,那厢林恒已命人递进消息来——廷尉卿折中求情,胡为荣狱中病重!

    再把这些日子朝堂上的争执一一浏览,两下相合,豁然贯通!

    心头不由发冷,胡家好手段!好计谋!

    夺妻杀人,还灭口!事后却先作出退让的姿态,让胡为荣放下直接报复之心,然后在其未能搜集证据弹劾程家之前,一举将胡为荣下狱。再一面指使程家人要求严惩胡为荣,一面凭程和廷尉卿的职权使其病重,最后复而求情,不求依律斩首,流放即可。

    胡为荣在狱中坏了身子,流放路上出什么意外,便与程家没有丝毫干系。

    庆丰帝虽查出猫腻,却不知其中缘故,纵然疑心程家为何开始死咬着要严惩胡为荣,但程和那一句出来,也只会以为程家是以退为进,才引众臣争执不下,最后恰好有个折中之法,可保全胡为荣性命。

    一旦胡为荣流放,程家便可缓缓处理收尾,掩饰得不着痕迹。

    退一步讲,就算庆丰帝觉察程家行事怪异,发现端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届时诸事已定,庆丰帝还能为寒门出身的胡为荣向程家讨个公道?!

    已是快三月的天,林云熙额上冷汗涔涔——朝堂倾轧,凶险至此!!

    然而又极为振奋,此刻一切尚未成定局,只要庆丰帝知晓隐情,程家为一纨绔子弟追杀学士举子、谋害朝廷重臣之大罪便逃无可逃!!

    程家已渐失圣心,再施一笔,更要落在悬崖边上。太皇太后纵有千般筹谋、万般打算,没了程家便都是空谈!!太皇太后能下狠手害她的孩子,如今她釜底抽薪,毁了程家,叫她万事成空,远比杀了她更解恨!

    心头的兴奋几乎叫她觉得战栗,只要想到程家破败寥落的景象、只要想到太皇太后满脸灰败,她就觉得无比快意!想也不想就拽了纸笔欲写,醮了墨水的笔尖饱和,才碰到纸便氤开一道乌黑的墨迹。

    正是此刻,孩子哇哇的哭声传进耳中,她回头,榻上的儿子折腾着小手小脚,睡醒了。

    手中的笔不知为何陡然滑落,她脑中蓦地想起很多很多,最后只变作一个明晰又冷冽的念头:程家会这样倒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这一章更得很晚

    这章花了很多很多的精力,涉及方方面面很多,情节布局也写得很吃力,因为不想拆开写,多以隔了好多天才更,向等更得亲说抱歉。

    真的非常抱歉。

    我不是专业写手,码子速度烂,希望支持我的亲们多多包涵

    尽量隔日能更,但现在都是6000+的大章,有分量的情节多了,有时候力不从心,请千万见谅

    万字更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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