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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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 长信宫万寿殿。

    一声脆响,碎瓷与茶水溅了一地。跪在地上的郭晴林额角的血淅沥而下。

    “一个御前听差,自作主张说杀就杀了, 谁给你的胆子!你真当皇帝是纸糊的不成!”慕容瑛厉声斥道。

    郭晴林俯首道:“是奴才的错,请太后息怒。他发现了奴才的藏毒之处,奴才除了杀他, 别无他法。”

    慕容瑛凤眸微眯,盯着跪在她脚下的人道:“郭晴林,你素日的所作所为,哀家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未曾料到,你居然会疯狂若此。看你如今的行事风格,倒是越来越像你师父当年的做派了。”

    郭晴林身子微微一僵,一个头磕到地上:“奴才不敢与那悖逆之人相比。奴才恃宠而骄失了本分, 请太后降罪。”

    慕容瑛向后靠在椅背上,眸光冷遂地权衡了片刻, 终究还是道:“如今皇帝给闫旭川下了旨, 令他三天之内必须就此事给甘露殿那边一个交代。你自己闯下的祸事,你自己去摆平。”

    “是。”郭晴林伏在地上道。

    “退下。”

    郭晴林出去时,恰好太医院正杜梦山前来给慕容瑛请脉。

    “哀家近来总觉着心浮气躁神思倦怠, 你看看哀家这段时间所食所用之物,可有不妥之处?”把过脉后,慕容瑛得知自己身体并无问题, 便吩咐杜梦山道。

    杜梦山领旨, 先看了慕容瑛最近的膳食单子, 再将她所用之物,大到被褥枕头小到胭脂水粉,俱都检查了一遍。其中许多养肤护发之物俱是白露专门为她调制的,杜梦山检查得尤为仔细。

    过了约两盏茶时间,杜梦山来报:“太后,您所食所用之物微臣都已看过,并无问题。您之所以会觉着倦怠困乏,大约是夏季炎热,使人食欲不振脾胃不和,身体过度损耗。而入秋之后,天气回凉,身体感觉适宜之后便进入自我休养阶段,晚上容易入睡,且睡眠质量较好,以致到了晨间不想起床,或白天经常犯困,这都是正常现象。过了这段日子,自可不治而愈。”

    慕容瑛闻言,屏退众人,问杜梦山:“最近那许晋有何动静?”

    杜梦山道:“回太后,许晋还是老样子,除了去相府给赵三公子针灸,便是在太医院研读医书,无可疑举动,也不曾与什么人密切接触。哦,昨日长乐宫有宫人发病,御前听差长安点名要他去诊治。”

    慕容瑛默了片刻,倒笑了起来,道:“是哀家糊涂了,一个能独自困守太医院十数年的人,又岂会在短短两个月中被我们抓到把柄。罢了,先撤了监视他的人,哀家倒要看看,他到底能独善其身到何时!”

    杜梦山躬身领命。

    “最近皇帝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慕容瑛问。

    杜梦山道:“比原先预计的恢复得要快。不过陛下身体底子本来就弱,此番遭此大创,不休养个数月时间,是决计没那个精力临朝的。”

    慕容瑛点头,道:“哀家知道了。”

    殿外,白露看着不远处的寇蓉,迟疑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走过去道:“寇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寇蓉与她一起走到万寿殿侧旁,白露停住步子,看着寇蓉道:“寇姑姑,您知道,如今太后每日的梳洗装扮都由奴婢负责。您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奴婢也坚信您对太后定然忠心耿耿。只是,太后的耳坠耳环,都是由您手下的纹慧负责的,奴婢不知她往坠子上抹那种香是否出自您授意,但如今既然太后已经出现了身子不适的状况,不管那香原本是起什么作用的,如今,都别再抹了吧。”

    寇蓉神情凝滞了一下,道:“既然你已经发现,何不直接向太后禀报。”

    白露笑了笑,道:“奴婢是依附太后而活着的,如果没了太后,奴婢便什么都不是了。以己度人,奴婢相信您也是绝对不会做对太后不利的事的。若是纹慧的错,她是您的人,自有您管教,如何轮得到奴婢去向太后揭发她?奴婢只告诉您便是了。”

    寇蓉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冷声道:“我知道了。”

    白露见状,也不多言,屈膝一礼便又回到殿前。

    杜梦山走了之后,白露带了一名宫女去她的花地采花。寇蓉来到殿内,慕容瑛正在翻看着今早司宫台刚送来的各级官员孝敬她的寿礼单子。

    寇蓉上前,对她附耳一番。

    慕容瑛眼皮都未动一下,只问:“对此,你有何看法?”

    寇蓉道:“她初来乍到,要想站稳脚跟,效忠您和与我们这些您身边的老人相处融洽缺一不可,这般选择,也算正常。”

    慕容瑛不语,眉间略见忧思。

    寇蓉脑中一转,试探问道:“太后是否在为郭公公一事烦恼?”

    慕容瑛放下寿礼单子,叹气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下头得用的人却越来越少。不说郭晴林,刘汾嘉言,没一个有用的。”

    寇蓉宽慰她道:“太后若想往长信宫补充些新人,奴婢愿代您去挑一些过来,只要用心,不怕挑不着那机灵得用的。”

    慕容瑛目光悠远道:“皇帝后年大婚,宫里明年开春就该挑出一批宫女太监好生教导着预备去伺候后妃了。只不过,奴才再得用,又如何比得上主子得用来得好。”其实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尽早除去慕容泓,夜长梦多的教训,她已经历过太多。只是眼下朝中形势复杂,太尉钟慕白态度的转变让她深觉不安。若钟慕白真有夺-权之心,以他的实力,她与赵枢本来就很难抗衡。更何况,如今云州已被孤立,原本她最强有力的后援瞬间变得鞭长莫及了,每每思及此处,她便深恨赵枢的擅作主张。男人果然不可信。而今,唯一的弥补之策,或许只有拉拢世家了。

    自东秦开始,世家大族的势力就开始渗入朝政与军队之中,发展到现在,早已是盘根错节无孔不入。虽则经历了十数年的战火浩劫,但会被战乱波及的永远是那种不入流的世家,真正实力雄厚的世家,是不会湮灭在更朝换代的动乱中的,他们只会越来越强大。

    比如说昔日的夔州刺史,也就是如今的梁王张其礼,便是安国公张懋的嫡三子。而赵王刘璋与太常卿怀之焱是连襟关系,两人都是辅国公郑通的女婿。张刘两家数代皆有联姻,便如两棵长在一处的大树一般,根须彼此纠缠,枝干彼此扶持,非覆海移山之力根本已经无法将他们连根拔除。且他们两家并非个例,可以这么说,每一个世家的后代,血脉里都流淌着其他世家的血液,他们早就是一个整体。

    听说前一阵子安国公张懋有意与钟家联姻,后来不知为何又搁置了,此事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切入口用来挑起世家与钟慕白的矛盾。

    “太后,今日天朗气清,鹿苑太远,您何不去后苑赏赏花散散心呢?”寇蓉在一旁提议道。

    前一阵子接连下雨,最近几天慕容瑛诸事不顺心情烦躁,细想想,确有好几天不曾出去走动过了。如她这个年纪,久坐于身体有害无益,当即便道:“也好。”

    寇蓉忙吩咐宫女伺候慕容瑛换了衣裳,一行出了长信宫,浩浩荡荡地往后苑赏花去了。

    长乐宫,长安跑了一趟西寓所去看嘉容。嘉容醒倒是醒了,然而喉头大约还肿着,不能说话,长安只得安慰她一番,又回了东寓所。

    路过长福房间时,见门大开着,里面隐约传来争执声。

    她进门的时候只听得长福一句:“……你们别以为我不懂规矩,这银子今日到了你们手里,会还回来才怪!”

    “嘿!你个臭小子,跟谁说话呢?”那卫士抬起脚来就欲踹长福。

    “住手!”长安一声厉喝。

    屋里三人应声看来。

    “你们这是在作甚?”长安沉着脸走过去,环顾一圈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室内,问。

    长福刚想说话,旁边的卫士拱手道:“原来是安公公。我等因御前听差长禄失踪一事,奉闫大人之命来将长禄的私人物件都带回卫尉所去以便破案之用,公事公办,还请安公公行个方便。”

    “原来如此。”长安转而看向长福,问:“那你为何与他们起争执?”

    长福看着其中一个卫士手中的包袱道:“长禄曾说要把那些银子寄回去给他大哥二哥的,我怕他们拿走了就不还回来了。”

    长安皮笑肉不笑道:“没见过世面的奴才,未免也将他卫尉所的人想得太不堪了。他们若不还回来,难不成杂家不会去问闫大人要么。你可知那包袱里到底有多少银子?”

    长福刚张嘴想说,一抬头却见长安正盯着他。他愣了一下,到口的话一转:“我不知道。”

    “那,你们二位可知道这包袱里有多少银子?”长安问那两名卫士。

    那两名卫士一脸正气道:“安公公请放心,不管里面有多少银子,只要证明与案子无关。我们怎么拿走的,自会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长安笑了笑道:“卫尉所的人办事,杂家自是信得过的。”

    两名卫士闻言,便拿了东西走了。

    “安哥,这……”长福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外,刚想问长安为什么这样轻易就让他们走了,却又被长安的目光给瞪了回来。

    “你果真不长教训!”长安斥道。

    长福垂着头小声道:“我知道我不该过问长禄的事,可是,毕竟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说到此处,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抬袖子抹了下眼睛。“安哥,我觉着长禄许是一早就料到自己会出事,就在他失踪的前两天,他还曾托付我,说万一哪天他出了事,让我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他把他攒下的银子寄给他两位哥哥。我一开始还怪他说这话不吉利,谁知这话说了才两天,他便真的出事了。”

    原来是这样。

    长安想起长禄到死都不肯说出她的名字,原以为他只是为了萍儿,却不知他还为了他的两位哥哥。因为她曾答应他会把萍儿调来长乐宫,所以他笃定,如果他出事,只要她无恙,她同样会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帮他完成遗愿。

    长禄不是长福,他是聪明的。也许在郭晴林问他最后一遍之时,他就已经想明白,就算郭晴林说的是真的,只要他说出她长安的名字,郭晴林就会放他一条生路,转而对付她长安。那他活着能做什么呢?他没有保住萍儿的能力,他无法确保自己能把攒下的银子千里迢迢地送到他大哥二哥的手里,甚至,他很可能十分明白,万一她出了事,他也会被慕容泓除掉。

    权衡利弊之下,如他这般重视亲情之人,选择保全亲人牺牲自己,并不奇怪。

    他为之赴死的是他的一腔友悌之情,而非单纯地为了保全她长安。她相信他在临死那一刹,心中的念头定然是十分简单,却又十分复杂的。

    念及此,她不由又想起昨夜慕容泓为她盖毯子的那一刻她的心境:戒备,却又贪恋。

    戒备他的心机与城府,却又贪恋那一刻的温暖与柔情。

    无可否认,她从来都是一个缺爱的人,因为她本身习惯谎话连篇,所以她不容易被甜言蜜语打动,却容易将这些细枝末节的关怀与体贴感念于心。

    可谁知道他将毯子盖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想起她睁眼的那一刹他急着辩解的模样,她还有些想笑。忽然就羡慕起嘉容能活得那般简单,如果她能如嘉容一般凡事只看表面的话,昨夜那条毯子,温暖了她的人还在其次,真正温暖的应该是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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