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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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 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 上头楷书端庄, 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 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 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 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肉丝鲜嫩细腻, 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 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 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 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 芋头做得软糯, 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 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他年少时曾居住在此,对院落阁楼还算熟悉,后来搬到书房长住,便甚少踏足。

    印象里,这座院落时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妇行事恭敬,却都不敢越矩,洒扫庭院而外,不敢擅动陈设,更不敢烟熏火燎地煮饭做羹汤。到了冬日里,树凋草枯,更觉冷落。他偶尔回来睡一宿,除了周姑关怀体贴,旁人也多行事敬畏,反不如在书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走得近了,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尚未用饭,被这香气勾动食欲,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走进院里去,烟波端着盘热腾腾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们来尝。

    见着他,垂涎欲滴的丫鬟们赶紧收了馋相,恭敬问候,“将军。”

    屋里周姑听见动静,忙迎出来,瞧着这位稀客,仿佛觉得意外,“将军回来了?”

    “嗯。”傅煜颔首,“少夫人呢?”

    “在北边的望云楼散心呢。”周姑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试探道:“叫人请回来吗?”

    “不必。”傅煜顿住脚步,没再往屋里走,转而抬步出门。厨房里热火朝天,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只是厨房门口垂着帘子,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军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饥,忍不住瞥了一眼。

    厨房外新摆了张松木小方桌,桌上一盘烤熟的番薯,都被掰成两半,里头香糯晶莹,。那香气隐隐飘来,嘴里像是能尝到热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这滋味还真是……

    傅煜到底没过去取来尝,只目不斜视地出了远门。

    烟波她们站在甬道旁,只等那袭黑底织金的披风拐出去,才一拥而上,将番薯瓜分殆尽。

    ……

    院外,傅煜满鼻子都是饭菜香气,却只能按捺,朝着北坡走。

    银杏早已凋尽,槭树也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横斜。坡地上杂草枯黄,被晒得薄脆的枯叶层层堆着,靴底踩上去,便碎成一堆。

    望云楼轩昂高耸,笼罩在斜阳余晖里。

    阁楼二层的栏杆旁,有人凭栏而立,散发观景。许是闲居在家,不甚讲究的缘故,她并未挽发簪钗,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柔如黑漆,其光可鉴。身上披了件银红掐金的外裳,形如鹤氅,簇新的大红羽纱,颈领处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彩,腰间宫绦垂落,乘风飘然。

    比起南楼的烟火红尘,此刻她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确实在沉浸。

    北坡的望云楼借了地势之利,极宜观景,只是满府女眷里,老夫人畏寒甚少出门,长房的婆媳住在东院那边,离这儿远,剩下傅澜音是志同道合的无须顾忌,便便宜了她,可随时就近登楼。

    这里视野开阔,远处山峦起伏,冬日里萧瑟苍白,衬着交错的树影,平素看着,颇有素淡水墨的韵味。到此刻夕阳斜照,那金红的光辉铺过来,霎时给远近各处染了颜色,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绢添了颜料,光影层次、楼台色彩,顿时明艳张扬。

    攸桐自嫁入傅家,便困在府里,这般景致看多了,愈发贪恋墙外的山峦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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