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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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就是村子,头声鸡叫比闹表还早,罗韧几乎是瞬间从床上翻起,睁眼都在坐起之后。

    倘若时间宽裕,尽可明察暗访虚与委蛇,但是昨晚的异象给了他不祥预感,如果一万三处境堪忧,木代和曹严华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既然争分夺秒,他也就没那个空做好人了。

    洗漱穿戴理包,不过五分钟,推门出来,雨还在下,已经小了很多,由之前的瓢泼变作了金针牛毛。

    不过青山昨晚也说,村里有句老话叫“要么不下雨,一下过七天”,千万别小看小雨,很多山体能顶住瓢泼,恰恰就死在后头这看似温柔的绵绵细雨上。

    就像洪水只掀翻石头,滴水却能把顽石穿心,英雄挺得过枪林弹雨,颈上却被胭脂红粉抹刀,人经常从畏惧而正视的环境里逃生,却躲不开栽倒平地,翻船阴沟。

    罗韧觉得,有一种平淡却危险的意味,正借由这雨,在他身边席天幕地的铺洒开来。

    青山端着牙缸打着呵欠推门出来,明天是婚礼,今天要去晒场搭棚扎花架——昨晚跟村里的老少爷们打过招呼,今天务必早起。

    但看见罗韧,还是吓了一跳,见他背着包,忍不住问:“要走?”

    他对大墩儿表哥回来参加婚礼已经不抱期望,同时也觉得表哥这些所谓的朋友真是神出鬼没:一个个的,这是蹭住宿来了吧?

    罗韧说:“有事。”

    他向青山打听了曹金花家的住址,冒着雨大踏步的去了。

    ***

    曹金花母亲早亡,家里只父亲和弟弟,前几年弟弟娶了媳妇生了娃,终于又把消静的三间房撑出了些许热闹人气。

    因为要帮青山的忙,这一天也早起,灶膛火热,烟囱咕噜往雨里泛烟,饭桌小,曹金花人高马大的,弯着腿坐小马扎上,总觉得憋屈。

    吃饭的时候,她爹唠叨起青山的婚礼,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题很快转到她身上,颠来倒去,老三样。

    先怪北京。

    ——“北京城那么大,人口上千万,咋就没适合你的人呢?”

    再怪曹土墩。

    ——“曹家那小兔崽子,叫我见着了,非剐他一层皮!”

    最后怪命。

    ——“这都是命啊,你妈死的早,我也没个主心骨,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去大城市,没见赚着钱,倒是把年纪一年年赔进去……”

    这话撩起曹金花心里一把火。

    “别整天嫁人嫁人嫁人,女人除了嫁人,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了?就不能有点别的自我价值了?”

    正在给儿子喂奶的弟媳妇心里叹气:这个大家姐,又在胡说八道了,女人生来就是要嫁人的嘛。

    金花爹则一脸茫然,“追求”和“价值”这种词,对他太说太飘渺了。

    “什么叫年纪一年年赔进去?时间是创造价值的,你的眼光不能那么狭隘,只看到人变老,看不到我这些年的改变。”

    弟媳妇继续叹气:改变啥啊,不就变老了嘛。

    金花爹继续茫然:狭隘是啥意思?

    曹金花那个气啊,也不怪她不爱回家,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还是说点他们听得懂的吧。

    她气势汹汹指大门口:“别见天就唠叨这事行吗?说过多少次了,我会留意的,这也要看缘分的,男人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朝着外头吼一嗓子,他就上门了?啊?”

    短暂的静默,灶膛里烧裂了木头,噼啪一声,大铁锅里的粥咕噜翻滚冒泡。

    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罗韧站在门口,视线在众人的脸上环视一圈,很快锁定目标:“曹金花?”

    曹金花茫然:“啊?”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哦。”

    曹金花懵懵懂懂的出去,带着罗韧去自己房间,管他是谁,总比在饭桌边受闲气强。

    弟媳妇从起初的惊愣中回过神来,看到金花爹脸上乍惊又喜,又转头去看曹金花的背影,没觉得高兴,心里忽然泛起了酸,鼻子里出了个音。

    “哼。”

    ***

    进屋之后,曹金花才回过神来:“你是谁啊?”

    罗韧不想跟她多废话,脸色沉下来:“前两天,你在青山家里,是不是跟两个人聊过天,一男一女?”

    当然,印象何其深刻!那是她未来客户呢。

    慢着慢着,他来打听这两个人,难道他就是那两人共同的“哥”?

    曹金花眼睛一亮:“你是henry?”

    罗韧皱眉头:“听说聊了很久,聊的什么?”

    “保险啊。”

    “保险?”

    “就是关于人生的保障,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遭遇一定的风险,所以……”

    罗韧心头烦躁,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曹金花衣领,往墙上一撞。

    曹金花的滔滔不绝胎死腹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早上,真是她人生中最为波澜诡谲的一次,真可与曹土墩在那个黄昏上房敲盆并驾齐驱。

    罗韧冷笑:“风险是无处不在,你给自己买保险了吗?”

    曹金花心头发怵,这个男人,刚刚出现在门口时,说“借一步说话”,态度还算平和,但是现在,整个人都裹在阴影里,眼神冰冷,下一步,他拔出个刀子来也不意外。

    可能是摊上事了,曹金花心里想。

    公司给业务员做过安全培训,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慌,要配合,要顺从,自身安全最重要,要把危险将至最低。

    她结结巴巴:“我……我买了,这样……客户才会更信服……如果我们自己都……都不买,怎么能让客户相信呢?”

    罗韧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木代和一万三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和她坐了大半天,只为谈保险?

    “你……你要是不信,我这里还有……展业资料……”

    曹金花小心翼翼的,从罗韧的钳制里挪动着身子,伸手想拿自己的包,见罗韧脸色不对,马上缩手:“我包里没别的,没有喷雾也没刀,不信你自己拿……”

    罗韧盯了她一眼,伸手从包里掏出一沓塑料文件夹包着的资料。

    抖开了略略一翻,都是展业文件,险种介绍、趸缴与年缴的费率、话术、展业流程,估计曹金花看的很用心,很多话术下面都用红笔画了道道,还有自我激励的批注。

    ——一次的失败说明不了什么,不要气馁。

    ——成功要经得住忍耐!

    ——总有一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会对我刮目相看。

    罗韧重新打量了一下曹金花,又看她的包。

    一种刻意营造的光鲜,包是劣质山寨的,衣服也是大路货,大城市的生活,对这样一个山村出去的女人很不容易,难得不堕志气,不歪不斜。

    如果她没害过木代,真的只是谈保险,自己这么对她,确实不大妥当。

    罗韧松开手,退后两步:“真的只谈了保险?”

    曹金花听出他态度松动,口气也温和不少,心头一松,赶紧点头:“真的真的。”

    她翻自己的手机给他看:“后来那姑娘还给我一个号码,说她的钱都是她哥管着……”

    号码翻出来,忽然想到什么,心叫糟糕,然而已经迟了。

    一箭三雕。

    那感觉,真像被三雕抓挠了脑袋,还没缓过来,又捱一记透心箭。

    罗韧想笑,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又压下来。

    曹金花看在眼里,没敢吭声,心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其实不坏。

    罗韧问她:“然后呢?”

    没然后了,曹金花老实作答,那姑娘想见新娘子,青山让七婶带她进去了,聊了一两句就出来——自己闲待着也没事,就回家了。

    以上,是事情的全部。

    罗韧沉吟了一下,窗户的毛玻璃上人影绰绰,曹金花的弟媳妇奶着孩子,踮着脚想往里看:这个人跟大家姐什么关系呢?最好是没关系。

    “不好意思,看来我是搞错了。”

    曹金花吃惊的看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摆手:“没事没事,真没事。”

    她对罗韧预期不高,不捅她一刀已经谢天谢地,居然给她道歉,简直是要感激涕零了。

    罗韧笑笑,转身离开,开门的时候,边上的弟媳妇霍的转身,搂着孩子咿咿呀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罗韧撂下句:“别让小孩淋着雨了。”

    弟媳妇没说话,觑着他走远,三两步进到屋里,追着曹金花问东问西:“大家姐,他谁啊,专门来找你啊?

    曹金花低头整理展业资料,就是不吭气,实在问急了,才说:“不是谁。”

    ***

    路过晒场,一片搅嚷,村里所有的壮劳力几乎都在,打桩竖桩绑桩,高处都站了人,巨大的红布往下抖开,灰蒙蒙的天地间多了好多块红。

    罗韧在晒场边坐下来,一群孩子尖叫嬉笑着跑过,为首的一个倒拖一把破伞,伞骨支愣着,在地上划横七竖八的痕。

    是他扔掉的那把。

    罗韧笑了一下,低下头,慢慢闭上眼睛,心里敦促着自己思绪内收。

    周围越吵,心越静。

    曹家屯,本应该只是个普通的村子。

    且不去说曹严华,木代和一万三来到这里,根本还没有时间去和别人结仇结怨,甚至没有表明过立场,亮出过来意。

    木代和新娘亚凤讲了很短时间的话——全程有七婶陪同,这场见面,只是粗略的打量和认识,谈不上交换秘密和救人。

    怎么就会出事呢?还是三个人先后出事。

    除非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有人引她们来,然后动手,曹严华、木代,还有一万三,也许他们在出事的前一刻,都根本不知道有敌人。

    对手是谁?

    猎豹吗?

    不像,这不是猎豹的风格,猎豹会是那种,要他眼睁睁看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甚至会提前把计划告诉他,一切都展在大太阳底下,纤毫毕现。

    凶简吗?

    也许是,从项思兰开始,凶简和人的有意识的合作已经出现端倪,只不过,项思兰的智计有限,设的局也颇多破绽。

    这一根,也许在提升。

    但颇为玩味的是,这一根为什么会知道木代他们是敌人?莫非神棍的猜测是对的,凶简之间,真的可以互通讯息?

    更重要的是,这一根,现在在谁身上呢?

    ***

    青山家里静悄悄的,七婶端着针线簸箕坐在门口,缝补手中的一条裤子。

    男人们都忙活去了,总得有人在家陪新娘子。

    不过,老人家,多少都有点眼花耳背。

    罗韧自后院的墙头处轻轻落地,背对着他的七婶穿针引线,完全也没察觉。

    当然,察觉了也无所谓,放倒就是——只不过不想跟老人家动手罢了。

    新娘子待的屋子很好认,木门上贴龙凤呈翔的彩色剪花,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到里头的人影,弯着腰,似乎在忙活着什么。

    门没闩,罗韧很快闪身进去,亚凤坐在床脚的踏板上,弯着腰,正轻轻抚弄着地上的一双红色婚鞋。

    听到动静,她茫然的抬起头来。

    眼神有点呆,看到陌生人,也似乎并不很吃惊,迟疑着问了句:“你是谁啊?”

    罗韧慢慢走近亚凤。

    拐来的?像,也不像。

    她像个单纯无害的姑娘,胆怯而又无助,让他几乎不忍心去恐吓或者说重话。

    罗韧在她面前蹲下来,说:“我来找人。”

    “找人?”

    “最开始,有个胖胖的男人,叫曹严华,是青山的表哥。再然后,有个年轻的姑娘,被七婶带进来,跟你说过一会话。”

    亚凤的脸色渐渐变了,她的眼睛慢慢回光,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惊惧似的看了看窗外,又看罗韧,低声说了句:“你快走。”

    “你快走吧,别找他们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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