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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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骓?”

    益阳长公主见钟意骑马归来,面露讶异:“这匹马……”

    钟意没想到益阳长公主竟能认出朱骓来,委实诧异,心神一转,含笑解释道:“秦王殿下为上次宫中之事致歉,执意要将朱骓赠与我,实在推辞不过。”

    “他可真舍得。”益阳长公主并未多想,笑道:“朱骓的母亲来自大宛,雄健非常,父系血统更了不得,是几乎已经绝迹的汗血宝马,它打小就跟着青雀,是他自己照看大的。朱骓也凶,除了青雀,谁摸都踢。”

    “是吗,”钟意抚着朱骓柔顺的皮毛,笑道:“大概是他们跟朱骓无缘吧。”

    益阳长公主见朱骓在她手下这样温驯,啧啧称奇:“它倒真喜欢你。”

    钟意但笑不语,亲自牵着朱骓到后院去,又吩咐人准备草料,门扉外有脚步声传来,玉秋玉夏匆匆过来,见她无碍,暗松口气,赶忙称罪。

    “与你们无关。”那种情况下,她们拦也拦不住,钟意自然不会迁怒:“事发突然,谁能未卜先知?”

    “那时已经过了城门,附近也无行人,”玉秋没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也没问秦王的坐骑怎么会出现在青檀观,低声道:“奴婢吩咐了护卫,他们不会乱说的。”

    “还有,”玉夏踌躇道:“我们回来时,正逢秦王殿下回城,他要我们给居士带句话……”

    钟意手一顿:“什么话?”

    “他说,来日方长。”

    ……

    齐王造反带来的震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对于皇帝而言,这种乌合之众,连放在眼里的必要都没有。

    齐王佑尚在齐州,他的母亲阴德妃便被贬为嫔,舅父阴弘智举家被收押,皇帝令英国公李绩发怀、洛、汴、宋等九州府兵,与刘德威共同讨伐平叛。

    英国公在马背上驰骋的时候,齐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出半月功夫,军士攻入齐州,杀其左右叛臣,押解齐王还京。

    皇帝并不十分待见这个儿子,此次造反,更将父子之情耗得一干二净,齐王还未归京,便以“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为由,将其废为庶人,至于归京之后,想也难逃一死。

    这事与钟意无关,倒跟韦贵妃与定襄县主有些关联。

    ——齐王娶妻韦氏,便是韦贵妃兄长之女,丈夫获罪,少不得要被牵连。

    这才只是冰山一角,除去钟意,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风波。

    ……

    诸皇子年岁渐长,皇帝却日益老去,世间的生死轮回,正如太阳东升西落,永远不会停歇。

    往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看着自己英姿勃发的儿子们,也会不由自主的,在心里生出几分细微的惶恐。

    他就像过了午时的太阳,尽管曾经光芒万丈,却注定要走向消沉,而年轻的、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的皇子们,却像清晨的朝阳,一日更比一日灿烂。

    那光芒太亮了,亮的他有些不舒服,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忌惮。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震慑那些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他也要让人知道,自己还没有老去,远远轮不到那些宵小上前撒野。

    这种微妙的心境,不曾登临帝位的人,大概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英国公李绩押解庶人佑抵达长安,二十四日,庶人佑被赐死于太极殿。

    同日,皇帝降旨族阴、燕二氏,赐阴嫔白绫,昔日齐王府中幕僚尽数处死,以儆效尤。

    李佑的外祖父阴世师,曾是前朝大将军,太上皇在太原起兵后,阴世师令杀其留于长安的幼子,又掘李氏一族祖坟,后来太上皇攻占长安,尽杀阴氏之人,只有阴嫔与其弟因年幼得以保全,不想二十年后的今日,他们还是重蹈了先辈覆辙。

    至于燕氏一族,则是阴嫔之弟的妻族,李佑造反,很大缘由便是遭受燕弘智兄弟鼓动,倒也不冤。

    造反之人,必族其家,这是哪一朝都不会改的规矩,本朝也不例外,但额外追究齐王府中幕僚罪过,尽数论死,未免有些严苛。

    齐王偏好儒学,府中颇有些名宿大家,因此论及死罪,士林有所非议,东宫左右二位庶子皆与儒家亲厚,孔颖达更是孔子三十一世传人,自身立场使然,免不得要向太子哀求,请他进言,规劝一二。

    太子宽和,素爱儒家仁礼,满口答允,去向皇帝求情,却被迎头痛斥,强行遣返回东宫,拘禁起来,朝野为之震动。

    ……

    “陛下动了雷霆之怒,明眼人便该消停些,叫皇后去劝,等他平息才好,”罗锐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说起此事,感慨道:“那些人倒好,怎么反倒迎风而上?”

    太子的劝阻并未拦住皇帝下落的屠刀,齐王府幕僚尽数被杀,士林中的反弹声强的刺耳,扬州宿儒七人为此上疏,直斥皇帝昔年夺位失德,今次滥杀失仁,请求加恩诸位幕僚家眷遗孤。

    因早年玄武门之事,皇帝素爱声名,这并不意味着有人能以此要挟,逼迫他退让,宿儒们如此行事,无疑犯了忌讳。

    十二月二十七日,皇帝以清缴逆臣残余为名,令诛此七人,期间上疏言此事者,亦有惩处,盛怒至此,朝中人人自危,无人敢发一词。

    魏徵王珪二位侍中素来刚正,本该直言,然而扬州宿儒提及隐太子建成,他们昔年又曾是东宫属臣,实在不好开口。

    “陛下自己会想明白的,”钟意道:“他只是一时气怒,过后就好了。”

    “好在已经封笔,朝中无事,”罗锐叹道:“否则,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波折。”

    罗锐拜在阎立本门下学画,自是一日千里,阎立本考校学问,见他颇通律令,又有才学,便保举他去大理寺,做了从七品议案主簿。

    钟意知晓此事,心中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释然,他这样的才华,倘若不得施展,未免有些可惜了。

    “我收到居士的信,特意去女监署查过名册,”罗锐道:“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女郎,燕氏共有三人,皆在死罪之列,并无脱身可能。”

    钟意心中一惊,诧异道:“只有三个?”

    “登记在册的只有三个,”罗锐皱眉,思忖后道:“不过,倘若有养在府外的女郎,逃脱刑罚,也不奇怪,只是可能性很小罢了。”

    钟意心头微沉,笑道:“多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居士何必言谢?”罗锐没问她为什么要查这个,笑着起身,道了告辞。

    钟意亲自送他出去,直到返回内室,面上笑意方才落下。

    怎么会查不到?

    前世因参与齐王谋反一案,燕氏同样被族,燕弘亮却有一个女儿得以逃脱,隐姓埋名,后又进入襄国公府,做了长嫂兄长的侍妾。

    收纳私逃女犯已经是大罪,更要命的是,燕氏女作为细作,参与了侯君集谋反之事。

    侯君集事败被杀,刘氏一族也被削去国公勋爵,成年男子尽数斩首,家眷发配岭南,钟意的长兄因此受到牵连,仕途被毁,连越国公的勋爵都险些保不住。

    那时她刚进□□,心灰意冷,甚至存了赴死之心,但因为此事,不得不向李政低头,求他襄助。

    燕氏一族因谋逆而败亡,算是罪有应得,越国公府平白遭此大难,却是天降横祸。

    重生一世,钟意取消婚约之后,便着手去找那燕氏女,哪知直到今日,竟全然没有消息。

    想也是,倘若真有这么容易找到,大理寺收押燕氏女眷时,怎么会疏忽掉?

    燕氏女身负血仇,却能改头换面,在襄国公府中藏身几年,丝毫不露端倪,又与侯君集私下往来,助其成事,这样的心性,钟意自愧不如,也不敢心存侥幸。

    倘若她没有如同前世那样进入襄国公府,而是藏匿人海,钟意怎么可能找到她?

    即便她进入襄国公府,钟意一个出家人,有什么立场对长嫂兄长的侍妾说三道四?

    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最开始就斩断一切,让祸根消弭于无形。

    可惜,钟意没能找到她。

    这或多或少的,叫她心里蒙了一层阴翳。

    燕氏女就像潜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跳出来,突然咬人一口。

    罢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钟意叹口气,暂且将这茬抛之脑后,

    ……

    还有三日便是年关,钟意进宫去见窦太后,益阳长公主昨日受了凉,见不得风,便留在观里,不曾跟她一道前往。

    窦太后近来倒还好,只是上了年纪,过了午后,精神有些不济,钟意照看她睡下,见时间还早,照旧去了弘文馆。

    她去的倒巧,正逢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也在,许是因近来诸事牵涉儒门甚多,他倒是清癯了些。

    钟意还记得他弹劾自己十数次的事,孔颖达也没忘记她等着自己施礼,压自己一头的旧怨,假情假意的寒暄几句,便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算是两不相干。

    今日大概不宜出行,钟意深悔自己出门前没看黄历,她在弘文馆呆了不过半个时辰,皇帝便到了,听闻她在,又令人相请。

    她过去时,便见孔颖达跪伏于地,道:“扬州宿儒纵然有罪,却不至死,因进言被杀,何其冤也,请陛下复其名誉,勿使其余九泉之下魂魄不宁。”

    皇帝神情冷凝,目光森寒,一言不发。

    孔颖达心下打鼓,委实惊惧,瞥见钟意入内,忽生一念,再拜道:“臣先前尝与居士言及此事,居士亦深以为憾,陛下以为臣系出儒家,心有偏袒,何不听居士一言?”

    钟意听他说完,心中勃然怒起。

    扬州宿儒的确有过,但罪不至死,然而皇帝盛怒之下,谁敢有异议?

    太子尚且被拘禁东宫,她疯了吗,敢公然反驳皇帝?

    然而她也相信,只要她说出那些宿儒罪有应得的话,士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她淹死!

    好一个祸水东引。

    老而不死是为贼,孔颖达果然深谙其中真意。

    “居士,”皇帝听得冷笑,转目看她,道:“你也觉得,朕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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