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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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周襄王的双眼还有些浮肿。升座大殿,他不安地扯着衣袖,害怕再见晋献公。

    太宰姬孔、王叔姬虎、周公旦的两位后裔忌父、姬阅等大臣分立左右。和诸侯升殿相比,洛邑王城的人丁确实凋零。

    晋献公大摇大摆地上了大殿,殿上站立的大臣寥寥无几,他也全看在眼里。他眯着眼睛,歪着嘴角,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

    秦穆公跟在身后,微微弓着背,低头行路。又一次来到王城,本非他的初衷。可迫于晋献公的锋芒,他不得不再上征程,容身于漩涡之中。

    “臣姬诡诸、嬴任好,恭贺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位爱卿平……平身。”

    晋献公直起身,笑道:“君上双眼泛红,昨晚是不曾睡好?”

    周襄王瞪大眼睛,支支吾吾个不停。

    “臣在城外行辕,却睡得安稳。”晋献公侧身看了一眼秦穆公,说:“王城的舞女果然不同凡响!”他毫无顾忌。

    “天子登基至今,可立了中宫?”晋献公仍是在女人的问题上纠缠不清。

    周襄王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宰。

    姬孔接话到:“先王丧礼未毕,君上不敢擅立中宫。”

    晋献公冷笑一声,道:“莺歌燕舞,就是守孝的作为?臣看君上是思春心切吧!”

    “晋侯怎可无礼!”众卿士全都义愤填膺。

    “天子已经成年,为何不能谈论中宫之事?”

    “晋侯意欲如何?”姬孔问。

    “臣有一幼女,尚未出嫁。君上不妨娶了吧!”

    “天子册立中宫,岂可儿戏!”王叔姬虎说。

    “儿戏?”晋献公在队列中找寻姬虎的身影。“王叔想说,娶诡诸的女儿是儿戏?天子乃九五之尊,每日与舞女狎戏,难道就不是儿戏?!吾晋国女子各个端庄温婉、贤良淑德,哪个不能母仪天下?秦侯四十岁未立中宫,如今和臣的长女生活得不是其乐融融?贤婿,你说是不是?”

    秦穆公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恼。

    “贤婿,你倒是说话呀!”

    秦穆公本欲发作,但又一想,为了秦国大计,此事也唯有忍让。“册立中宫,也是天子份内的事。早立中宫,天下方可太平。不过先君驾崩不久,若此时行大婚之礼,恐怕会惊扰先君的亡灵。照臣愚见,不如双方先定下婚约,待天子守孝期满,再行大礼不迟。”

    “秦侯此言极是!”众卿士纷纷附和。

    “君上须与臣立下婚约。”晋献公也退让了一步。

    “稍后孤……孤会命人向晋侯下聘。”天子的脸色总算缓和过来。

    “天子还是现在就立婚约吧!”晋献公紧逼不舍。

    无可奈何,太宰只能命人取来竹简、刀笔,亲自篆刻婚约文书。

    晋献公仍盯着周襄王,说:“君上,臣的这位女儿虽然温良淑德,可毕竟自小在敝国长大,未见过什么大世面。臣只怕王城中出入的人太多,小女一时接受不了。臣恳请君上在京畿地区赐一片田地给小女,以作中宫的寝宫。臣也不要君上赏赐什么嫁妆,只消建了这座寝宫即可。至于寝宫守卫,就由臣带来的军队负责!”

    周襄王身旁的内侍看不惯晋献公的傲慢,挺身而出,手指晋献公骂到:“姬诡诸!汝处处咄咄逼人,还有没有把君上放在眼里?!”

    晋献公也不同他争执,他向前踏出一步,出其不意地拔出佩剑,一剑刺入内侍腹部。“姬诡诸可处处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着想!”说完,他一脚蹬在尸体上。

    “晋侯,你!你竟敢持凶杀人!”周公忌父喝道。

    “汝也想试试?”滴血的宝剑指着周公的鼻子。

    “晋侯不可!”秦穆公一把抱住晋献公的腰。“这可是在天子的朝堂上!”

    太宰等人全都吓傻了,各个僵直在原地,不知所措。若不是秦穆公抱住献公的腰,只怕还有人会血洒当场。

    晋献公推开秦穆公,来到死尸边,拿剑在尸体的衣服上蹭了几下。最后,他收起宝剑,说:“君上,看来这朝堂上也该整肃一下了!”

    周襄王目光发怔,痴痴地坐在原地,既说不出话,又动不了身子。很快,一股腥臊味逐渐蔓延,周襄王当场失禁。

    见此光景,晋献公也觉得无趣。他一把夺过写有婚约的竹简,自行离开大殿。

    这一夜,王宫里灯火通明,人人忙得不亦乐乎。自从被晋献公大闹金銮殿,周襄王竟被吓得害了场病。他浑身时而滚烫,时而冰冷;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冒出。清醒时,他还能说些话;昏迷时,他只能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胡话。

    几名医官频频往返于内寝和膳食房之间,为襄王调剂汤药。太宰姬孔支走其他几位大臣,独自一人守候在床榻边。他默默通神,希望襄王不至于刚刚登基就……

    周襄王突然睁开双眼,手胡乱地在空中乱晃。姬孔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按了下来,一边小声呼唤:“君上!君上!”

    周襄王慢慢侧过脸,双目无神地望着姬孔,无不悲哀地说:“不杀姬诡诸,孤……孤死不瞑目!”

    “君上不可胡言乱语。”姬孔左顾右盼,生怕隔墙有耳。

    “孤要杀了他!孤要杀了他!”周襄王忽然觉得嗓子瘙痒,接着“呜哇”一声,连吐几口鲜血。

    “君上保重龙体!”姬孔吓得又是用手,又是用袖口,不停地擦拭鲜血。

    吐了几口鲜血,周襄王反而精神了许多。他眼含热泪,哽咽地说:“太宰大人,替孤杀了诡诸!”说完,他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深夜,周襄王得病的消息不胫而走。穆公的行辕灯火通明,他顶盔冠甲,生怕宫中随时传来噩耗。

    过了丑时,穆公放下竹简,打算小憩片刻。忽然,帐外有人禀报,说有个黑衣人要拜见穆公。

    穆公的心一紧,以为周襄王果然遭遇不测。

    黑衣人入帐,掀开头罩,却是太宰姬孔。

    穆公迎上几步,问到:“大人深夜来访,莫非……”

    姬孔摆摆手,说:“天子气急攻心,吐了几口血。”

    听说天子无恙,穆公总算松了口气。

    姬孔环顾四周,欲语又止。

    穆公驱散了行辕内的人,示意姬孔可放心说话。

    “秦侯对天子可忠心吗?”

    “臣一心侍奉天子,绝无他念。”

    “秦侯可愿为天子分忧?”

    “力所能及,臣绝不推辞。”他给自己留了后招。

    “杀了姬诡诸。”

    “什么?!”秦穆公倒吸一口冷气。“若是别的事,任好还敢应承,唯独此事,万万做不得。”

    “果真做不得?”

    “果真做不得!”秦穆公几乎要起身离开行辕。

    “若秦侯做不得,就别怪天子将秦侯的丑事公诸于众!”姬孔突然面露凶光。

    秦穆公早就料到会有受人挟持的一天。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别人竟要他去做这么件事。“太宰大人,不是臣不敢,只是晋国兵强马壮,以秦国一己之力,根本奈何不了他。”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姬孔越说越阴森。

    刺杀?看来周襄王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姬诡诸生性多疑,莫说是杀了他,就算靠近也不容易……”

    “这事交给秦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若办好了,天子与秦侯的旧账一笔勾销。若办不好……秦侯还是好自为之!”说完,姬孔闪身出了行辕。

    姬诡诸,你就真得那么该杀吗?一夜,秦穆公毫无睡意。秦穆公回到雍城,已经是当年的五月。雍城进入夏季,天气炎热,难受之极。

    穆公自回到宫中,整日愁眉苦脸、茶饭不思。姬夫人和妫夫人以为是天气作怪,命医官备了些消暑的汤剂。可一连几天,非但没有气色,穆公反而更加消瘦。他推掉了所有的早朝、议事,也不出宫,就连一岁多的世子也不能令他提起性子。

    两位夫人向旁人打听,可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隔了几天,穆公悄悄命人去请西乞术。

    功夫不大,西乞术一身便装进了大郑宫的偏殿。

    进殿后,他看只有自己和穆公两人,心说奇怪。入朝为官至今,西乞术虽颇得穆公赏识,可单独召见却也绝无仅有。

    “君上。”他小心观察着穆公魂不守舍的神情。

    “爱卿是陇西人?”

    “正是。”

    “陇西一带民风彪悍,多有猛士。”

    西乞术等穆公继续说下去。

    “孤要爱卿去陇西物色一名猛士。此人既要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要心思缜密,最重要是信得过。”

    “君上要臣找这么个人,是要……”

    “爱卿且去找,孤自有用处。记住,今日之事只可你知、我知。”

    西乞术不敢多问,起身告退。

    如今,穆公将愁云移到了西乞术的脸上。一路回府,西乞术反复想着穆公交代的任务。他要找个可靠的猛士,又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如此神秘,让人不禁浮想联翩。一夜理不出什么头绪,西乞术索性不再去想。他换了身短打扮,整理个行囊,于次日清晨出城奔陇西而去。

    不一日,西乞术回到陇西老家。自从西乞术将父母接去雍城后,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回到这里。炎炎夏日,陇西一带普遍干旱。村民们大多逃往别的地方,只有些走不动路的老人或孩子仍留着苦苦度日。

    西乞术走进村子,熟门熟路地来到一个篱笆墙前。他先探头朝里张望着,这才开口叫唤。不多时,屋门打开,一个四十开外的男子走了出来。那人身高只有五尺,面容丑陋,后背微微有些佝偻。

    那人看到西乞术站在篱笆墙外,先是一愣,接着一脸不情愿地来到篱笆墙边,冷冰冰地说:“你来做什么?”

    “兄长,愚弟特地来看望兄长和老伯母的。”

    “吾娘俩活得自在,不劳大人操心!”那人转身就想走。

    “儿啊,谁在外面?”一位老妇人倚着屋门朝外张望。

    “没什么,有人问路。”

    “伯母,是我西乞术。”

    “西乞术?”老妇人摸索着朝屋外走了一步。

    那人见母亲要出门,赶紧跑去搀扶。“娘,您何必出来。”

    “吾儿西乞术来了,为娘怎么能不出来迎接?”

    西乞术见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迎了出来,赶紧推开篱笆门,抢步上前,跪倒在老妇人身前。“老伯母,西乞术来看你了。”

    老妇人摸索着搀扶起西乞术,双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是吾儿西乞术!”老人面容忧伤,却哭不出泪来。

    “进屋再说吧。”汉子无可奈何,只得搀扶母亲回屋里去。西乞术走在另一边,也帮忙扶着老妇。

    屋内的陈设依然破旧、简陋,西乞术见状,不禁轻叹一声。汉子听见了,冷讽到:“这里自然比不上大将军的官邸。”

    西乞术一脸羞臊,不敢看他。

    老妇人始终握着西乞术的手,问他近来可好,又问他父母可好。西乞术一一作答,乖顺地就像回答亲生母亲的问话。

    “儿啊!自你将老父母带去雍城后,一晃又是一年多了。吾可时常挂念你们。”

    “俺爹娘也一直挂念老伯母,总说要接您去雍城享福。”

    “一年多没有音讯,也叫挂念?”汉子冷笑一声。

    “兄长……”

    “吾一条贱命,没有你这等高贵的兄弟。”

    “逆子!”老妇人动怒道。“令弟千里迢迢探望我母子二人,汝却处处言语讥讽。成何体统?!”

    汉子见母亲动怒,不敢言语,只能狠狠地瞪着西乞术。

    西乞术自知理亏,索性跪在汉子面前,辩解到:“兄长,愚弟自知当年与兄长共立誓言,终身不为官。但兄长可知秦侯为人仁义,美名广布天下,是当世少有的明主。且秦侯唯才用人,绝不嫌弃出身。愚弟自跟了秦侯,时刻感念知遇之恩,决心以死报效。愚弟与兄长兄弟情深,怎敢一人独享富贵?这次秦侯要愚弟访一名智勇双全的猛士,愚弟第一个便想到兄长。兄长若然不弃,请随愚弟出山,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总好过埋没一身本领。”

    “住口!吾不似你,不屑那荣华富贵!”

    “兄长就忍心看老伯母在此受苦受饿?”

    汉子本想再说,又看看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儿好糊涂!”老妇人突然伸手,凭空锤了几下。“儿口口声声说什么兄弟情深,如今西乞术为了儿的前程而来,汝却自命清高。”

    “母亲有所不知,当年孩儿与他立下誓言,终身不仕。他违背誓言在先,孩儿这才气恼于他。”

    老妇人又在汉子的头上锤了几下。“男子汉大丈夫,自该做一番出人头地的事业。前番只是几个贪官污吏,儿便以为天下为官者都是如此。儿总是自诩聪明,为娘看来,汝可是再糊涂不过了。”

    “母亲……”

    “西乞术不忘兄弟情份,请你出山,比你有情;他感念秦侯知遇之恩,情愿以命相搏,比你有义。如此有情有义,汝还不好好学学!”

    被母亲这一番教训,汉子不敢再反驳。

    西乞术趁热打铁说:“兄长,秦侯用人心切,不如我们即刻动身?”

    汉子沉吟半晌,说:“愚兄跟你去,但娘亲也要跟着去。”

    西乞术击掌笑到:“哥哥说哪里话,西乞术始终将老伯母视为亲生母亲,即使哥哥不提,愚弟也要将伯母接走。”说完,西乞术转身出门,张罗了一辆牛车回来。

    汉子又和母亲说了几句,这才起身收拾了些简单的衣物。等西乞术回来后,兄弟二人搀扶母亲出门坐上牛车,一路奔雍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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