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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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车肉干送出,桓容收获众多诸位大佬友谊,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殿后的两千人调入北府军,顺利得超出想象。

    桓大司马有心阻拦,不用郗愔出面,各州刺使纷纷出面,三言两语就将桓大司马的话堵了回去。

    “友谊”的威力可见一斑!

    诸位大佬言语交锋时,桓容有幸旁观几次,从头听到尾,基本只有赞叹鼓掌的份。

    参与进去,说上几句?

    就事实而言,他还是继续做跳跳虾比较实在。

    不到相当级别,没有丰富的“官生”经历,贸然开口的话,绝对会被绕到沟里,想爬都爬不起来。

    “还是太嫩啊。”

    坐在武车里,咬着阿黍特制的肉干,欣赏车外风景,桓容发出如是感叹。

    深涧之战后,晋军清理过战场,短暂休整一日,随即整合队伍,由汝阴南下,顺陆路进-入淮南郡内。

    吸取之前的教训,桓大司马抛弃怀柔手段,再无意优待俘虏。

    若非如此,必定遭到更多白眼。

    悉罗腾在战场坠马,侥幸未死,重伤被擒。

    医者简单看过,固定住断骨,简单包扎止血,悉罗腾就被五花大绑,捆在临时赶制的大车上,由同样被俘的鲜卑伤兵一路牵拉,随大军南行。

    深涧一战,晋军伤亡超过万余,死者多被就地掩埋,伤者经简单救治,轻伤随军步行,重伤由担架担负。遇伤势太重,均由大车运送,有医者看护。

    换做以往,伤兵极少有此待遇。

    遇上伤势过重,尤其是断手断脚,基本只能等死。

    桓容调入北府军后,同刘牢之商议,请示郗刺使,临时拼凑出木车担架,并集中营中的医官,对伤者进行救治。

    北府军带头,诸州刺使见到效果,开始有样学样。

    桓大司马知晓此事,破天荒的发下一批伤药,让桓容好一顿惊奇。

    饶是如此,因条件限制,每日仍有伤兵死在路上。

    看到路边掩埋的尸骨,桓容再次认识到了乱世的残酷。对这些士卒来说,即便拼死走下战场,也未必能活着归乡。

    于此,军队的将官士卒早已经习惯,甚至有些麻木。

    见桓容盯着路边的新坟,刘牢之策马走过,挡住他的视线,道:“世事如此,容弟总要习惯。”

    习惯吗?

    桓容看一眼刘牢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以为自己逐渐习惯这个世道,能对胡人痛下杀手,已经足够心硬,然而……

    叹息一声,桓容拉起车窗,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双眼。

    军队过淮南,当地太守率郡内官员出迎,并备下酒水炙肉犒劳大军。

    “天威之师,此番两场大胜,使得贼寇丧胆,实乃汉家之幸!”

    淮南太守姓周,出身兴郡士族,与教导桓容的周氏大儒是族亲。

    桓容得阿黍提醒,特地下车见礼。

    周太守年过耳顺,一把长须垂过胸前,眉目疏朗,一口标准的吴地官话,笑容里带着亲切。

    “从兄曾言,郎君抱宝怀珍,瑚琏之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使君过誉,容愧不敢当。”

    “当得。”周太守道,“今次北伐,郎君临阵不乱,生擒贼寇中山王,实是智勇无双。”

    桓容面色微红。

    别人不晓得内情,他自知自事,能抓住慕容冲,半数是靠运气。

    “郎君甘冒危险,为大军垫后,窥破贼寇奸计,及时送出消息,助大军冲破重围,可谓大功!捷报传回建康,朝中上下皆言,郎君有班定远之风,日后当建卫班之业,立不世之功。”

    被当面这样夸,桓容耳根发热,连道周太守过誉。

    究其根本,还是脸皮不够厚,缺乏-官-场-经验。

    郗愔同周太守有旧,见他如此夸赞桓容,心下明了,他的密信送去建康,王、谢士族已经开始行动。

    桓元子身为权臣,掌控-军-权,跺一跺脚,建康的地皮都要抖三抖。可论起民望以及对舆论的掌控,遇上王坦之谢安等人,照样要退一射之地。

    有周太守带头,淮南的官员均对桓容交口称赞。夸完正主,又对桓大司马口出赞誉,各种好话轮番轰-炸。

    听着一声又一声“教子有方”“后继有人”,桓温的笑容都有些扭曲。奈何面子必须做,不管憋了多大的闷气,别人夸自己儿子,总不能当场翻脸。

    比起桓容的风光,桓熙彻底被人遗忘。

    昔日风光无比的南郡公世子,此时正躺在车中,因双腿骨头断裂,动也不能动,凡事都要有人伺候。

    军中医者诊断之后,言明桓熙的伤势极重,即使断骨愈合,也无法如常人般行走。更糟糕的是,他的后背磕到硬石,伤到了脊椎,必须常年休养。

    碍于桓大司马阴沉的表情,医者只能捡最好听的说。

    就事实而言,桓熙已成废人,后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均要人照顾,生活基本无法自理。

    郡公世子自然不能是个废人。

    桓大司马清楚,桓熙同样明白。

    知晓伤情之后,桓熙仿佛变了个人,整日躺在车中,双眼直愣愣的看向车顶,一句话不说,近乎傻了一般。只在听到桓容的名字时才会出现反应,一瞬间五官扭曲,面容好似恶鬼。

    “桓世子贪墨军粮,战场怯敌……”

    郗愔有意压下桓温的名望,不使他在北伐中得利,除慕容冲逃走一事外,桓熙犯下的错事必要大书特书。

    有桓容做对比,桓熙的错误瞬间放大数倍。

    无需添油加醋,世人自会追寻“真相”。

    桓大司马是如何“磨练”嫡子,又是怎样庇护庶子,这其间的种种,无论如何隐瞒不住。

    一旦印象生成,流言无法压下,影响不会轻易消除。桓大司马想摆脱“不慈”之名,怕要头疼上好一阵子。

    郗愔计划给桓大司马下套,桓容不知自己又要被动坑爹,看到城门前进出的商队,不由感到一阵惊讶。

    “这里还有吐谷浑人?”

    见他好奇,一名书佐笑着为他解惑,言道:“淮南地处国境,虽有兵祸,却也为商队必经之地。”

    淮南郡同汝阴郡相邻,自北来的商旅,若是选择陆路,多数要由淮南过梁郡,再入都城建康。

    如此一来,淮南虽是兵家要地,城内却是格外的繁荣。

    南来的丝绸布匹,北来的骆驼牛马,均能在城内市卖。每逢开市,必是人喧马嘶,车来车往,热闹非凡。

    只不过,因地处边境,城内有严格的规制,例如牛马市绝不能靠近官衙,士族豪强聚居的里中少有庶人出入。

    入夜之后,城门关闭,各里均会放下栅门。除值夜巡逻的郡兵,凡在夜间行走之人都会被抓捕关押,不能说明来历,无论汉人胡人,尽数会被罚为田奴。

    听书佐讲解,桓容不禁咋舌。再看巍峨的淮南城墙,又是另一番感触。

    四万大军在城外驻扎,桓大司马谢绝周太守邀请,没有入城赴宴。

    周太守没有勉强,令郡兵抬来大筐的蒸饼炙肉,并有数桌精美的酒菜,笑道:“仆一番心意,大司马万勿推拒。”

    在外数月,粮秣不足,全军上下都少油水,嘴里能淡出鸟来。即便是桓大司马也没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干脆请周太守留在帐中,设宴同庆。

    郗刺使和刘牢之同被请去赴宴,桓容虽立下大功,到底级别不够,加上对渣爹的人品不报希望,无人来请,更乐得自在。

    入夜之后,桓容坐在火堆旁,同荀宥钟琳一起烤着蒸饼,喝着肉汤,同样是一种享受。

    “大军过淮南后,再经梁郡,不日可入建康。”

    “以本朝军制,大军不入都城,应往城外两百里扎营。”

    “如大司马有意,大军不过梁郡,而是转道历阳直入豫州,待到姑孰,诸事可尽掌其手。”

    “郗刺使必不会答应。”

    “淮南太守同郗使君有旧,请大军暂留淮南,未必没有深意。”

    “确实。”

    蒸饼散发出焦香,荀宥和钟琳的讨论告一段落。

    桓容始终没有插言,自顾自撕开微焦的饼皮,烫得嘶了一声。

    “府君以为大司马会选哪条路?”荀宥出声问道。

    “唔?”桓容一边对饼吹气,一边夹起成片的炙肉,搭配腌菜夹入饼中,咬了一大口。

    享受啊!

    “府君?”

    桓容摆摆手,意思很明白,吃饭中,没空,稍后再议。

    荀宥登时无语。

    钟琳咳嗽两声,取下烤饼递给荀宥,眨了眨眼,这些时日还没明白?府君面前,吃饭最大,他事尽要靠后。

    三人围着火堆吃饼,营中士卒均在大快朵颐。

    随桓容殿后的两千人不缺肉食,其他将兵则不然。看到大块的炙肉,双眼都能放出光来。幢主和队主好歹能矜持一下,什长和伍长哪管许多,全部袖子一撸和士卒开抢。

    中军大帐内,诸位大佬推杯换盏,面上一团和气,背地暗潮汹涌。

    大帐之外,无论军官士卒,全都敞开了肚皮,吃得满嘴油花,全无形象。

    桓容吃完六个蒸饼,三块拳头大的炙肉,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勉强五分饱。重新将蒸饼架在火上,看向已经吃饱,只能陪着他撕饼皮的两位舍人,笑道:“方才仲仁问我,大司马会选哪条路。”

    荀宥停下动作,认真的看着桓容,道:“府君可有答案?”

    “没有。”

    “……”

    “不过,无论大司马如何决定,于我都无大碍。”

    荀宥微锁眉心,钟琳亦有几分不解。

    桓容将蒸饼翻了个个,接过阿黍调好的酱料,仔细的刷到饼上,口中道:“自我出仕,至今一载有余,始终未曾归家探望。朝廷有制,逢腊日,官员皆可休假,我自要返回建康与家母团聚,尽人子之孝。”

    腊日是华夏古节,历史悠久,早在夏商之时便有记载。

    魏晋时期,腊日被视为团聚之日,遇上重视节庆的官员,一些罪轻的囚犯都会被放回家过节。

    时人重孝。

    大军既已南归,桓容要回建康同母团聚,只会被世人称道,无人会加以指摘,斥他任性妄为。

    “故而,无论大军走梁郡还是入历阳,都于我无碍。”

    抵达淮阳之前,桓容曾有几分担忧,还是周太守提醒了他。

    “周太守曾提此言?”

    “并未直接言明。”桓容取下蒸饼,道,“周使君只言腊日将近,外出之人陆续归家,城中愈发热闹。如我有意,可入城一观。”

    荀宥和钟琳都是聪明人,稍一思量,便明白其中暗示。

    周太守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此时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给桓容提了醒,他根本不必跟随渣爹脚步,被动的见招拆招,大可以此为借口走人。

    若是秦汉隋唐,这种行为简直不可想象。哪怕是早些年的三国时期,也会被扣上违犯军令的罪名。

    换成晋朝,潇洒是风尚,不羁是必须,放-浪是性格。加上桓容头顶孝道,尊崇传统,行具大义,他要回建康,桓大司马当真拦不住。

    吃完蒸饼,桓容取过布巾净手。

    夜风渐起,天气转冷。

    桓容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打算回车休息。

    刚走出两步,忽听钟琳道:“府君,各州刺使均在宴上,又有淮南太守在场,何不趁此时请见大司马?”

    桓容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钟琳。

    “孔玙何意?”

    “冬日多雨雪,府君既要返回建康,自当尽日启程。”

    潜台词是:冬天的路不好走,尽早启程为上。择日不如撞日,各州大佬都在场,桓容这时开口,桓大司马碍于面子也得放行。

    “府君,孔玙所言有理。”

    有诸州刺使为见证,桓容孝顺之名定当远播。日后如有他人以父子之隙攻讦,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反驳。

    谁说府君不孝顺?

    脸伸过来,抽不肿你!

    钟琳和荀宥互看一眼,深知彼此言下之意,有志一同劝说桓容,为免夜长梦多,早走一天是一天。最好今天开口,明天一早就出发!

    桓容挑眉,琢磨两秒,拊掌笑道:“善!”

    中军大营中,篝火熊熊燃烧。

    酒香和肉香在营地中飘散,大帐中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似能驱散冬日的湿冷。

    桓容步行来到帐前,被巡营士卒拦住,张口道明来意。士卒请他稍待,快行几步告知部曲,后者看了桓容一眼,当即入帐禀报。

    少顷,帐中笑声忽然一顿,部曲自大帐走出,请桓容入内。

    “桓校尉请。”

    桓容笑着颔首,整肃衣冠,迈步走进帐中。

    帐帘半垂,背后犹有凉风,前方却是暖意扑面,夹带着浓郁的酒香,熏人欲醉。

    桓容的酒量一般,并且喝酒上头。仅是闻到酒香,脸上就有些红。被暖意一熏,暗中攥紧手指,方才稳步上前,绕过摆在地上的火盆,拱手揖礼。

    “见过督帅,诸位使君。”

    桓温未着铠甲,深衣扯开领口,面上带笑,说话时带着几分酒气。

    “起来,阿子有事?”

    “是。”桓容恭敬道,“儿去岁出仕盐渎,一载未曾归家。今大军凯旋,佳节将近,请阿父许儿先返建康,与阿母团聚。”

    桓温未及出言,郗愔当先拊掌道:“郎君至孝,好!如得子如此,愔平生无憾!”

    此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

    桓温的酒意消去几分,眸光微凝。陪坐帐中的郗超低下头,攥紧酒盏,指节用力得发白。

    “阿子可知军规?”

    “回阿父,儿知。”桓容沉声道,“然孝乃人子之道,儿愿免请战功,只望能见阿母!”

    说话间,桓容伏跪在地,眼眸低垂,眼眶泛红,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阿兄,瓜儿如此孝顺,便答应他吧。”桓冲开口道。

    他一开口,桓豁自要接言。加上郗愔之前作出的铺垫,帐内众人均感叹桓容孝顺,桓大司马有个好儿子。

    肺被顶穿是什么滋味,桓大司马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阿父,阿兄此前重伤,想必在军中无法安养。不若随儿同回建康,遍寻名医,善加调养。”

    桓容表情真挚,言辞恳切,事母至孝,友爱兄弟的形象愈发深入人心。

    桓大司马磨着后槽牙,险些捏碎酒盏。面对众人却要强撑笑脸,表扬桓容一番,答应他的请求。

    至于免请战功,自然不能当真。带桓熙一起回建康,更不能当真。即使桓大司马松口,桓熙宁死也不会和桓容走。

    “谢阿父!”

    桓容功成身退,片刻也不耽搁,立刻回营打点行李,天亮就出发。

    桓大司马目送他离开大帐,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错了。

    当初不该将此子送出建康。

    虎入山林,鱼入汪洋,岂能再被他人掌控!

    思及桓容,对比其他几子,桓大司马又不免失落,端起杯盏一饮而尽,只觉酒水苦涩,一直苦到心里。

    桓容南归晋地,可谓事事顺利。

    自汝阴奔逃的慕容垂叔侄却是狼狈不堪。

    遭遇两场大败,慕容垂手下精锐十去七八,残存的几百人中,几乎人人带伤。

    染干津在枋头战死,悉罗腾于深涧被擒,前豫州刺使设伏不成反死于战阵,范阳王慕容德侥幸脱险,只派来百余骑护卫,带着剩下几千人返回封地,明显对慕容垂有气,不肯再同他联合出兵。

    慕容垂心存怒火,奈何无处发泄。兼慕容冲箭伤在身,隐隐发起高热,只能带着几百人返回豫州,暂时蛰伏以图后事。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进入州境,就遇上一队奔逃的溃兵。

    “怎么回事?”认出狼狈不堪,一身是伤的封罗,慕容垂大惊失色。

    莫非是慕容评趁他不在动手,还是乞伏鲜卑心生恶意?

    “大都督,是汉人!”封罗满面尘土,铠甲上满是血迹,一条刀痕自眉毛延伸到嘴角,左眼已是废了。

    “汉人?”

    “黑甲骑兵,是秦氏坞堡的仆兵!”

    封罗翻落马背,一口气说出遇袭的经过。

    日前荆州大火,一万多乞伏鲜卑尽被屠戮,封罗派人前去查看,归来被秦氏仆兵跟踪,更被探出营盘薄弱处。

    “领兵之人使一杆镔铁抢,是秦氏四子!”

    “汉人狡诈,趁夜袭营,左营尽数被烧,右营被毁去一半,存在营中的粮草全被烧尽。”

    “这且不算,他们手中还有投石器,有火-箭!至少三千人,趁营中大乱,冲入营地砍杀。”

    “军中精锐随大都督出战,守营士卒不敌,多数伤亡。末将无能,仅带千余人杀出,一路被紧咬不放,奔逃至此,已不足八百人。”

    封罗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哽咽。

    “世子呢?我子在何处?”

    “世子同几位公子由北出营,今在何处,末将实在不知。”

    嗡的一声,慕容垂脑中轰鸣,眼前一黑,险些跌落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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