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新综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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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讯桌对面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妇人, 面色枯黄,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一身灰扑扑打了七八个补丁的破布棉袄, 明明还是盛年, 却仿佛已经提前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暮年。

    来这的犯人, 要么骂骂咧咧, 要么痛哭求饶,可这妇人从头到尾闷着头, 只偶尔以点头摇头作答,安静配合过了分。

    严礼也不在意。

    作为桂市刑支大队的二把手, 他手头每年要经手的案件不是以万计, 也是以千计的,一颗心早就历练成了硬邦邦臭烘烘的石头, 没那么轻易撼动——

    何况,这是一个灭人满门的杀人犯, 整整六条人命啊。

    严礼想到一年前的中秋,当他接到报案火速赶去时,废墟里拖出来的六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就忍不住心惊。

    这算是近些年难得的刑事大案了。

    不过想到合扬县那块地方的风俗, 又觉得出这么一桩事——也是迟早的。尤其东南角的桑家荡, 窝在山沟沟里,平日不与外界往来, 穷得还跟解放前似的, 家家户户媳妇都靠买。

    事发后, 桑家荡的男人们义愤填膺地站出来,说这家买来的媳妇天生白眼狼,逃了五六次,被全根打断了腿还能跟跑货的往外跑,就是个养不家的。有几个碎嘴的婆娘则忿忿道这家媳妇就是个爱勾人上炕的狐狸精,言之凿凿地说迟早出事,个个成了事后诸葛亮。

    全国通缉了一年,一个瘸腿妇人也不知怎么掩饰的,竟然硬生生藏了一年,直到如今自首才归案——衬得整个桂市的警署几乎成了行业内的笑话。

    “逃亡了将近一年,为什么突然想到自首?”

    江溪抬头看了他一眼。

    严礼这才发觉,这妇人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即便眼下有块碗大的疤,即便这波光粼粼下是一滩死水,依然能觉出曾经的动人,让人忍不住生出驻足一二的心思。

    “警官,”江溪粗粝的声音如刮过砂纸,好似很久不曾开过口:“问这些做什么?”

    “案情需要。”

    严礼合上卷宗,将手边的矿泉水往前递了过去。小刘也停下笔,好奇地看过去。

    江溪没接,她好像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过了会,才艰难道:“我……回了趟家。”

    严礼顿时了然。

    去年通缉令刚出来时,他为了抓人,特意去了一趟申市,调查时才发现,就在江溪被拐不到两月,她的父母都死了。据说父亲是在去外地寻人路上精神恍惚,被一辆大卡活生生轧死的,死状极其惨烈,江溪的母亲受不了打击,得了抑郁症,直接就跳了楼。

    严礼几乎可以想象,当江溪排除千难回到老家,却发现父母早已因当年的事故纷纷离去时的万念俱灰——

    他突然有点同情起这个杀人犯了。

    江溪沉默了会:“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为什么杀人?”

    “活不下去就杀了呗。”

    江溪微微阖着眼,严礼这才注意到,她还有一排卷而翘的睫毛。

    他忽然想起从申市发来的那张属于江溪的个人资料,号称能将妖魔鬼怪都照出原型的证件照上,映着一个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的少女,光看着,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灵气。

    如果命运没有中途拐了个弯,对这妇人太过残酷,她阖该拥有一个光明幸福的未来,而不是背负着不名誉的罪名,走完人生最后的一程。

    严礼感到些微的可惜。

    他想起自家正上高中的女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与江溪失踪时一般大,若哪一日……他简直不敢想。

    “活不下去?他们打了你?”

    “打,怎么不打?一天按三顿地拿鞭子抽,不定什么时候不顺心了,也抽。在那片,买来的媳妇都是自家的物件,打死不论。”

    江溪撸起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腕,小刘惊呼了一声。

    短短的一段,纵横交错没一块好肉,全是坑坑洼洼层层叠叠的疤,一看就是长年累月被鞭笞才留下来的,一眼看去可怖得狠。

    “难看吧?这没什么。”

    江溪不在意地将袖口重新拉下,严礼注意到她右手小拇指微微往外别着,好像是拗断了又没接好的样子。

    “挨打是家常便饭,常常被惩罚整天整夜地没饭吃没地睡——这也没什么。”

    在正红旗下大白天光里蓬勃长大的小刘不能理解,如果这都没什么,那什么才是有什么。很快,江溪就让他知道了,被愚昧和无知浇灌的土地,因贫穷所能滋生的罪恶。

    “桑全根买人的钱哪来的你知道吗?他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兄弟,四兄弟一起凑了钱,买了我。明面上,我是桑全根一人的媳妇,可你知道这被窝里睡了几个?”

    “几个?”

    小刘喉咙发紧。

    严礼看了他一眼,没斥责。

    “四个,啊,不对,后来还多了一个他那老不死的爹。”

    江溪喉咙口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短促而冷厉。

    仿佛是夜谈诡话中才会出现的荒谬现实,让小刘呆了住,连声音都在发抖:“这,这……”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

    江溪的眼神,让小刘面上一阵又一阵的发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敢听了。

    严礼却在江溪的沉默中了然。

    在那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的合扬县,为了当地治安管理,大部分警员都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江溪什么都没说,但在她近乎嘲讽的眼神中,却仿佛又什么都说尽了。

    “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江溪是严礼极少碰到的那类犯人。

    斯文有礼,谈吐清楚,显见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在交代犯罪事实时,逻辑依然很清晰,她交代得很详尽,从事前准备到事成如何逃脱,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矫言或隐瞒,态度坦然,神情从容。

    严礼很清楚,这就是一个求死心切之人——

    她失去了生活的支点。

    生活对江溪而言,除了痛苦,只剩下荒芜。

    严礼感到微微的鼻酸,他揉了揉鼻头,鼻音重了些:“没了。”

    他夹起卷宗,起身时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转头说道:“如果……有什么东西或信件需要转交,可以叫小刘。”

    江溪沉默良久,突然笑了声:

    “没有。”

    案件从送审,到批文下来非常迅速,很不出意料,不论如何情有可原,迎接江溪的,也不过是一颗子弹。

    在纷杂繁复的新闻事件里,甚至连个豆腐块都占不上。

    ************************

    “嘭——”

    江溪蓦地睁开眼睛。

    后脑勺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她迷迷糊糊地想:我不是死了么?

    可耳边此起彼伏跟交响乐似的低泣声让她“死”都“死”得不安稳,江溪无奈“诈尸”,勉力往前看去,这一看之下,登时傻住了:

    “小,小玲?”

    一个圆眼睛圆脸盘的小丫头朝她半好奇半天真地问:“姐姐,你怎么知道小玲名字?”

    江溪下意识感觉到不对。

    支着身体坐起,背后是一片冷硬的土墙,身下是垫得厚厚的稻草铺,不大的房间,跟赶猪似的圈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孩子,整个是一片凄风苦雨,愁云惨雾。

    在哭哭啼啼中,江溪眯起眼——这不是当年被拐后,她被暂时安置了一段时间的房间?

    “姐姐,你头还疼么?”

    江溪只摸到了脑后一个隆起的大包,恍然间想起,当年刚刚被丢进这个房间时,她性子烈,确实是被那女拐子拎着头发撞过墙的。

    “姐姐不疼。”

    江溪看着自己过分白嫩的双手,这双手上还不曾有过中年劳作的茧子,没有可怖唬人的断指。

    她后知后觉地想:赶巧,她……重生了?

    一切,都看上去毫无指望。

    江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确定,自己并不是幻觉——她确实是重生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江溪并没有问贼老天为什么不干脆善心发到底,直接送她到被拐之前,反而觉得这时间点刚刚好,产生了那么一点不可名状的安心:大概受虐久了,太过幸运反而不安,一点点幸运就足够了。

    对这间瓦房,江溪简直是刻骨铭心,在桑家荡被打被虐的无数日日夜夜里,她前前后后在心里模拟过逃脱无数次,对这段经历几乎是烂熟于心。

    “小玲,回去坐好,该有人来了。”

    果然,就在江溪话音刚落没多久,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推开,农村老旧的木门在墙上弹了下。

    一个三十多岁头发跟鸡窝似的农村妇女摔摔打打地进来:“嚎什么?都嚎丧呢?再嚎,老娘今晚都送你们去见阎王!”

    “哐啷”一声,一个铁盆落在地上。

    在这当然不会像在家里那样,一顿米饭配上好几个菜,兴挑肥拣瘦,不喜欢了还可以撂碗子。

    大锅的稀粥,不知哪年的陈米煮的,其上飘着几根烂叶子,偶尔还能见到虫尸在那落魄地飘着,一口咬下去,被石子崩了牙也是常事。

    顿顿稀粥,勉强饿不死。

    不吃?成。

    接下来两顿继续饿肚子。

    拍花子们可不会看你年纪小,就起了怜贫惜弱的心——除了外面那一点人皮用来迷惑人,胸腔里那颗心恐怕早就烂了。

    这铁盆落下来,方才还哭得呜呜咽咽的孩子们个个知趣地围上来,等着派粥。

    大部分都是如小玲一般的幼儿,正是会跑会跳人憎狗嫌的年纪,却个个安静如鸡,乖巧得过了分。而如江溪这般大的实在不多——

    拍花子们拐人,也是有讲究的,不会什么人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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