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鬼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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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传来敲门声。

    图柏道,“干嘛?”

    杜云在外面扒着门缝使劲想往里面看,“醒了还不出来,你干嘛呢?”

    图柏抖抖耳朵,缩回去,“照镜子,欣赏你图哥哥的盛世美颜。”

    杜云,“……”

    杜云被他恶心的嘴抽筋,忍了一会儿才又说,“山月禅师在习早课?”

    图柏回头看了眼床上才真正是盛世美颜的清雅僧佛,“嗯。”他穿戴齐整,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将门合在身后,挡住了杜云往里面瞥的贼眉鼠光。

    客栈里大堂里人来人往,对于昨夜好像没有任何异常,图柏洗漱完了,一屁股下来,将桌上的碗筷分出来一双,边盛饭边道,“这几日真的没什么事发生?”

    桌上闹闹哄哄抢饭吃的几个捕快和杜云静了一下,既而迅速恢复,“没啊,没事啊。”“大伙不都在,能有什么事。”“就是,老图,没了你,还有本官顶着呢。”

    听他们这么说,图柏更是觉得怪异,可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杜云又怎么会瞒住自己?他撇撇嘴,既然他们不想说,就算了,等出事了,就凭杜云一身正气能顶个屁用。

    饭吃到一半,千梵早课结束也走了下来。

    图柏一脚将杜云踹开,腾出了个宽敞的位置,“坐,我给你要了早斋,小二马上送来。”

    杜云哼哧哼哧低头扒饭,被踹也没反应,身子晃了两下,含着一口粥嘟囔道,“我也要,我没吃饱。”

    图柏只好起身去灶房交代多做一碗,“饿死鬼投胎。”

    他说完就走,没看见余下的人脸色皆是一暗。

    千梵低眉敛目,若有所思拨动佛珠。

    被祝老侯爷烧毁的衙门正在重建,用过早膳,图柏本打算去看看修建的怎么样了,刚和千梵踏出客栈,就被楼上的杜云看见,嚷嚷着给拽了回去,“没啥好看的,就按照原来那样子建的,昨天我还去看了,到处都是尘土,就不用你去了。”

    杜云边说边将二人带到自己房内,从一只朱红匣子里取出一卷黄绸,是圣旨,杜云道,“皇上用来修建锦明寺的拨款正在路上,车队已经到扇谷关了,不如你和禅师前去,一同护送拨款到洛安。”

    图柏看了眼圣旨,“不去。”

    杜云疑惑,“为何,这可是给禅师修建锦明寺的,早些收到拨款就能早点建成寺庙,你忍心禅师跟着你我风餐露宿吗。”

    那自然是不忍心,图柏动了下唇,但他如果去了,总觉得是要错过什么了,杜云支开他的意图太过明显。

    千梵道,“出家人以清苦修行,不重容身之地,大人无需为贫僧忧虑。”他看图柏,不需他说,就明白他心中所想。

    杜云见他二人心如磐石,怎么都不肯离开,长叹一声伏在桌上,说,“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不能顺着本大人的意思照做吗。”

    图柏将他拉起来,“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不能顺着本捕快的意思说出来吗。”

    杜云默然看着他,慢慢道,“不能。”

    屋里静了片刻。

    图柏哼了一声,扯起千梵的袖袍,“不能就算了,到时候有事你别求我。”开门往外面走。

    杜云扬声道,“你去哪?”

    图柏看都不看他,“本捕快无所事事,从临封县带了香膏和秋稠糖拿去给香香和小石头,可以吗?”

    他随口一说,杜云脸色大变。

    图柏眼睛一眯,“怎么了?”

    杜云从僵硬的唇角扯出一丝笑容,别开头,“没,没事啊,就、就惊讶,你不是都忘了她了吗。”

    图柏坐回桌边,笑吟吟看着千梵,“又想起来了呗,我们走的那天,香香和小石头送了一包栗子糕,老杜,你是不知道这栗子糕可是救了好几个人,对,还有大黄狗和小兔子,怎么来说香香和小石头也是功臣,我当然要犒劳犒劳小东西。”

    杜云怔怔看着图柏,放在膝头的手慢慢攥了起来,他努力笑,却不知道自己比哭还难看,听见自己哑声说,“是,他们都是乖孩子。”

    一旁的千梵默然望着杜云的表情,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将视线落到了蓝衣青年的身上。

    图柏手里把玩着画了美人图的香膏盒,牛皮袋子里的秋稠糖散发着甜腻的味道,他淡淡笑,“我去把东西送给她,小丫头说不定等好久了。”起身走向房门。

    在他将手放上门扉时,杜云忽然站了起来,他想说什么,喉结滚动几番,嘴唇竟先颤了起来,“老图,不用去了。”

    图柏回身,静静看他,“为何?”

    杜云艰涩道,“香香…香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闷涩,伸手按了按眉心,低声说,“老图,香香和小石头出事了…小东西…不在了…她用不了了。”

    图柏死死的盯着他,声音变得凌厉,“杜云,你别开玩笑。”

    杜云猛地抬头,他上前几步,抓住图柏的手臂,“我怎么会开玩笑,我怎么会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我倒是希望是玩笑,就不用面对你了。”

    杜云看着他,“你们走后的第二天,一辆受惊的马车闯入集市,撞翻摊铺,不受控制,人人自顾不暇,香香和小石头在街上玩耍,他们太小了,没人看到,马车撞倒了香香,巨大的车轮自她腰间碾压过去,木材滚了一地……”

    混乱的集市,嘶鸣的高头大马,小丫头躺在翻倒的马车下,满脸鲜血,手脚诡异扭曲着,感觉肚子被撕裂,往外面流出来了什么东西,她想捂住肚子,娘亲说过小丫头露出身子很羞羞的,她一动,口中咳出大汩大汩血水,听见很多声音都在叫她。

    “香香,你醒醒。”“不要,香香,啊啊啊——”

    鲜血流到眼里,又混着眼泪在白净的小脸上留下两道泪痕,香香看到娘亲满脸泪痕,想叫她,却开不了口。“娘亲别哭,香香不疼。”“爹爹,香香想睡觉。”“不能和你一起等图哥哥回来了,小石头你怎么也哭了…”

    图柏眼底浮出痛楚。

    ——你看,我就说图哥哥能听到我叫他。

    ——去很远的地方的话,肚子会饿。这是娘亲做的栗子糕,没卖完,给哥哥和大师路上吃。

    他伸手捂住眼睛,想到下雨天给他送栗子糕的小丫头,心疼的快喘不上气了,他感觉有人扶上了他的肩膀,带着一股清淡的檀香。

    咬牙从指缝中露出眼睛,图柏道,“我…没事。”他深深吸一口气,攥紧美人图香膏,“小石头…他、他受伤了吗…

    杜云坐在一旁没动,眼眶慢慢红了,“他躲开马车了。”

    图柏抬眼,“那他”

    “香香的爹娘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石头没有受伤,为什么在一起玩耍,小石头却没事,她爹娘恨他,觉得是他没照顾好香香。”

    杜云抹了下眼睛,“其实不怪小石头,他太小了,香香出事以后,他也被吓坏了,马车的主人已经被我关进地牢了,当场就抓住了。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香香头七的那天,小石头爹娘带他去给香香守灵,香香的爹爹快发疯了,差点就杀了小石头,他跪在地上求他原谅,香香爹爹强行将他带到了香香出事的地方。”

    七尺高的汉子痛哭流涕,跪在那泊殷红干涸的血迹旁,目呲俱裂,撕心裂肺掐着大哭不止的小石头,狞声说,“我不能原谅,她还那么小,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小男孩抱着他的脚,肝肠寸断,抽噎不停,他还不明白什么叫死的不是他,什么叫原谅,只知道抱着男人的脚哭的满脸眼泪。

    守灵的人站在一旁拼命拉扯着他们,香香的爹爹闭上猩红的眼,“我原谅,我原谅!!你去舔干净她的血我就原谅你!”将他的小脑袋掐按在地上。

    小石头记得香香身上是香的,小手小脸又白又好看,他想不出来地上的大沽干涸的血泊和香香有什么关系,只是隐约觉得他再也见不到香香了,因为自己,香香的爹爹很生气,于是他又惊又怕的摸向那摊血…

    杜云眼里发红,说不下去了,他梗在喉中半晌,才道,“小石头跪在地上去舔血,却没料到,香香的爹爹突然发疯伸脚踹了上去,正踹在小石头的头上……我赶到医馆的时候,小石头头都扁了,脑门上一道豁子,里面流出红白的浆血…”

    杜云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他抓住图柏的手,绝望道,“没救过来,他没救过来,图柏,我尽力了。”

    屋外刮起呜咽的风,天不知何时渐渐暗了下来。

    图柏静静看着他,近乎冷漠的看着他。

    被这么看着,杜云慌了,冲上去握住图柏的肩膀,“你说话,你说话啊,图柏,我知道你喜欢他们,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香香和小石头是乖孩子,老图!”

    图柏推开他的手,转身往屋外走。

    沉默许久的千梵见势不对,去拦他,图柏却转身劈了上去,手中不知何时化出一柄森然的剑狠狠刺向千梵,强劲的破风声中,一道雪白的剑光划过屋子。

    杜云惊慌失措,大叫起来。

    千梵,“施主醒醒!”

    他错身躲过,屋中杀气大显,眼见图柏走火入魔,不再躲了,手里的红檀木佛珠迎面对上披来的剑刃,在缠上的那一刻,剑刃嗡嗡作响,千梵佛珠挡在胸前,手腕发力,以珠相抵,将图柏逼到了墙边,千梵盯着图柏那双墨色的眸子,狠心绷紧了佛珠。

    屋子响起兵器碰撞的金石之声,一股内息从红的如血的佛珠上冲了出来,贴着图柏的剑刃朝他手腕震去。

    图柏只觉得虎口剧痛,手腕一软,剑掉在了地上,他怔怔看着面前的青裟僧佛,向前扑去。

    扑倒了千梵的怀里,图柏伏在他肩头,怔怔的睁着眼,漆黑的眼眸里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遗憾和难以接受,“我答应…要给他们带礼物的,她是个好看的小丫头,她会喜欢的…他们那么乖,那么听话,怎么会——”

    图柏嗓子哑的说不出话了。

    杜云站在房间另一侧,不忍心侧过去头,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图柏会难受的,他的心太软了。

    千梵心疼将人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图柏闭上眼, “我应该早回来的,我该早回来的。”

    “不怪你。”

    怀里的身子紧绷着又冷又硬,千梵听不到图柏的呼吸声,低头去看他,刚一动,就被怀中的人反手死死勒紧了。

    图柏将脸埋在他胸口,发狠的用上了力气,恨不得将他勒进自己骨血里。

    千梵任由他抱着,眸色静谧,他抬起手,悬在空中半晌,最后终于轻轻按在了图柏的后脑,轻抚他微凉的青丝。

    屋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杜云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半晌后,图柏缓过了神,松开手,推开了怀里的人。

    “香香的爹爹已经被我关押进地牢了,他杀人的罪名已经落实,即便有内情,但你该明白,这是他的结局。”杜云的声音传来。

    图柏垂着脑袋,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之下,手指攥着千梵的裟衣,将其一点一点认真抚平摊展,似乎平静了下来。

    离他极近的千梵却看到了他轻颤的手指。

    终于将眼前这人被自己弄乱的青裟整好,图柏眉心深壑,将美人图香脂膏收入怀中,声音沙哑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杜云摇头,“你没事就好。”唇瓣动了两下,他还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深深叹了口气,“老图,生死有命。”

    图柏,“嗯。”

    杜云无话可说,在屋里胡乱看了两眼,瞥见已经暗了下来的外面,左右想了想,道,“其实这事还没完,你知道为何昨夜全城的百姓都不敢点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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