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井(你连自己也不洗,还能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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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生记忆中那口井,深而暗。

    一百多年前,一个大着肚子,即将临盆的女人被杀死在井边,抛尸井底。苦生就是那女子腹中的孩子,他的头颅恰好被那刺穿女人肚子的一刀给割断,因此,他未曾出生便已死去。

    然而他又是本该天生不死的神胎,哪怕那个模样,身体仍然在井下生长。他的母亲在井下腐烂,他在阴井向死中生长,长成了一个怪异的尸体,是谓僵尸。

    一年复一年,他的身体长大,头身分离,只能在井下动动眼睛和手指,无法自行起身离开那口井。

    从他有意识起,他在那口井里待了二十年。

    二十年,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圆的井口。

    他最喜爱雨雪,因为唯有雨雪会穿过井口落在他身上,真切被他触碰到。尤其是雪,大雪覆盖天地时,连井下也会积上一层白雪。

    厚厚白雪覆盖在他的尸体上,便是这世间唯一给予他的温柔。

    他的师父白须道人将他从井中带出,为他缝上头颅与身体,又封印他身为僵尸的口、目、手,告诉他,虽然他已生为僵尸,却不能去做僵尸。

    师父怜悯他,也忌惮他。他是白鹤观弟子,也是白鹤观的忌讳。

    那些复杂的情绪,他全都知晓,毕竟神胎生而知之。不论是作为原本的神胎还是阴差阳错而成的僵尸,他都是异类。

    白鹤观内修行加上人间行走,近百年时间,他所杀厉鬼数量不断增加,除去的僵尸鬼怪不知凡几,术法修为也不断增长,唯一没变的,就是畏惧厌恶“井”这一点。

    .

    罗玉静坐在井口,拍去衣服上蹭到的灰土,提起诛邪剑走到苦生面前,将诛邪剑连同诛邪剑上串着的黑发球一起放到他手里。

    苦生揪自己的头发:“诛邪剑为什么听你的?!”

    罗玉静说:“这是你的剑。”

    苦生:“所以我的剑为什么听你的?”

    罗玉静:“是你的剑,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苦生噎住,气得拿诛邪剑摇晃,“诛邪剑,你说!”

    罗玉静看他折磨剑,面无表情走到他身后,熟门熟路坐上自己的藤椅宝座。摸出一根安魂香点燃,吸一吸平心静气。

    苦生训完剑,背着她回到前面,见到庄上父女两个,将黑发球的来历简单和他们说了说。

    “你女儿缠绵病榻,是这精怪作祟。人思虑过重,易生晦气,晦气从发而出,日久天长聚做这发球藏于枕内,引得人噩梦连连,身体衰败。”

    “原来如此!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亲眼看着苦生将那蠕动发球用符火烧了,老翁放下心来,将他们引到堂前,备上酒菜请他们吃。

    “这……道长您这面罩,一点缝隙都没有,得取下来吃吧?”老翁端着酒,看那架势一定要和他喝两杯以示感谢。

    对于这种情况,苦生向来是不做解释,任人怎么热情劝吃劝喝,直接摆手拒绝便是,不然若是说实话,这些人听到他僵尸身份,又平添许多麻烦。

    罗玉静坐在桌前,忽然接过那老翁话头说:“他修行辟谷,不吃东西。”

    老翁恍然大悟,眉开眼笑,言辞间更带上两分敬畏:“怪道老儿一看这位道长就不同凡俗,分明是个活神仙模样,竟已到了辟谷之境了!”

    到晚间风雪愈大,他们就在这庄子歇了一晚。主人家招待周到,罗玉静躺在客房盖着厚厚的被子睡下。

    透过床幔,她看见苦生抱剑坐在窗边的影子。他不需要睡觉,坐在窗边,窗户开了一半,另一半被他堵着。

    后半夜,苦生探出窗外的大半身子落了白雪。他身上没有温度,白雪堆在身上也不会融化,一动不动像座石雕。

    忽然身后睡着的人发出一声声梦呓,苦生动了动。轻巧地从窗户上跳下来,带着半身的雪,撩开床幔看了眼。

    她又噩梦了。

    戴着铁指套的手指拈出一根安魂香点在床边,过上片刻,在梦中发出啜泣的人逐渐安静下来。她自己大约不知晓自己半夜里睡着后常有这样的动静,不过苦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刚带着罗玉静一起走时,她都是累到极致才会昏睡过去,睡着后也不安稳。苦生一个人惯了,从前夜里和白日没甚区别,都是赶路,他一个人走到哪都安静。

    带上她后,苦生每每听到她哭就感觉十分痛苦,不是远远躲开就是堵着耳朵。

    最开始最怕她歇斯底里的大哭,觉得吵闹,现在则越发怕这种无意识的啜泣,每每听到都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安魂香确实对她有用,不过照这个用法,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之前做的那些安魂香就要用尽。没办法,只好到时候再去就近找个氏神所在,找新的安魂木。

    第二日,大雪仍然在下,罗玉静并没有要求继续在这里休息,而是再度跟着上路了。

    一下雪,天地仿佛更加安静,路上行人寥落,待进了山林间,更是只剩下他们两个。苦生将绑在藤椅上的伞往后推,全罩在罗玉静头上。

    没过多久,他头上肩上堆出一层厚厚的雪。

    苦生感觉头顶被什么轻柔的东西轻轻扫过,是他背在身后的罗玉静伸手把他头上落的雪拂去了。他脚下一顿,略有些受惊地一缩脑袋:“做什么!”

    罗玉静:“……”

    她沉默片刻,捏着拳头捶了一下苦生的后脑勺。

    苦生被她捶得更莫名其妙,他是僵尸,脑袋比铁还硬,他自然不痛,因此只是奇怪地再问:“你做什么!”

    罗玉静:“你头顶雪堆太多,滑下来掉进我衣领里,我很冷。”

    苦生:“……”

    因此两人行路途中,罗玉静见雪堆高了就会伸手拂他的脑袋,把堆积的雪拂去,一些杂在头发里的细碎雪粒也会清理干净。

    一道脚印往前延伸,倏忽间就从白雪满头走到了落花满头,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天气开始回暖。

    苦生每日都问诛邪剑:“诛邪剑,你说最近为何找不到厉鬼踪迹?”

    “让开点。”罗玉静说。

    苦生抱着剑挪开些,让她把刚洗好的被子挂在两根树间的绳子上。

    今日是一冬后难得的好天气,罗玉静要求把自己用的被子还有锅碗瓢盆等杂物全清洗一遍,因此两人才会在上午时停在这里歇息。

    连那把藤椅,都被洗过晾晒在空地上,空地上能照到太阳的地方摆满了杂物,苦生也被赶得一退再退,最终蹲到了角落里。

    “又有两月不曾遇到厉鬼了。”他在角落里,对插在面前的诛邪剑说。

    诛邪剑自然是不理他的,苦生自顾自说了几句,忽然诛邪剑被罗玉静拔.出来,拿走了。

    她的动作理所当然,苦生看着眼前空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伸手阻止:“我的剑!你又要拿它砍什么?”

    罗玉静:“把它洗一洗。”

    苦生:“这是诛邪剑!”

    罗玉静:“诛邪剑沾水会坏?”

    苦生:“不会……但我从未洗过它!”诛邪剑怎么能洗呢!

    罗玉静:“你连自己也不洗,还能指望你洗剑。”

    苦生阻止不了,而且诛邪剑自己也不反对,他就眼睁睁看着罗玉静把诛邪剑擦洗得亮闪闪的,放在一边晒太阳。

    这把剑跟着他,杀厉鬼砍妖怪戳僵尸……什么都做过,浑身上下都是“沧桑”,剑柄上还有陈年血迹,杀戮气息厚重,这会儿什么痕迹都被洗掉了,看上去仿佛一个人“返老还童”,干净得苦生有些不习惯。

    蹲在亮闪闪的诛邪剑旁,苦生伸手去抓它,却见诛邪剑动弹一下,翻个身避开他的手。

    苦生:“诛邪剑怎会不让我碰,莫非是洗坏了不成?”

    罗玉静声音幽幽:“它的意思是,你的手没洗,别碰它干净的剑鞘。”

    苦生:“???!”

    他不敢置信,大喊可恶。

    罗玉静并不怕他发怒,忽然说:“我闻到香味了,你身上的那种香味,今天又浓了一点,是不是又要像那次一样睡一个晚上?”

    苦生想起上回自己因封印效果减弱陷入沉睡后发生的惨剧,一下便忘了方才的事,告诫道:“不许再滥用诛邪剑!堵住耳朵睡觉,不用管那些被吸引而来的东西。”

    天色擦黑,他们在这处荒废宅子里休息,苦生独自坐在一张缺了一只脚的长桌上。

    罗玉静捡拾柴火生火,又外出去打水。这院子里有一口井能吃水,苦生只远远看了眼,绝不肯靠近,因此罗玉静只得自己去。

    她去了一阵还未回来,苦生发觉干干净净摆在一旁的诛邪剑忽然震颤起来。

    “嗯?”他眉头一拧,察觉一股妖气靠近,想起罗玉静还在院中,跳下桌子一把抓住诛邪剑正要出去,一道身影款款从门口走进来。

    熟悉的素白衣衫,很少展颜的面容上露出勾人笑意,腰肢柔软摇摆……是一只化作罗玉静模样的野狐妖怪!道行还不错,应当是被散发的神香吸引过来。

    苦生一眼认出她不是人,可还是被这古怪模样给惊到,莫名心惊肉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野狐耸耸鼻子,陶醉地嗅闻空中的香气,嘻嘻一笑,又扭着腰靠近,正这时候,罗玉静提着水回来,瞧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逼近苦生。

    “是一只野狐!”苦生忙大声说道。

    罗玉静提着水默默走到火堆边,倒水烧水,好像没看见这诡异一幕。

    见她没反应,苦生又指那只野狐:“这有一只野狐妖怪!”

    罗玉静:“那你赶紧杀,我烧水脱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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