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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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趁着我年少的美妙时光,能对你好一些。后来发现,只有不再年少,才有了对你好的能力。可是这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1

    总记着几张面孔。失望的,落寞的,流泪的,还有天空下毫无表情的。都是这么跋涉过来,心里长着翅膀,踩着城市的泥泞,从熟悉的街道走过去,留下不熟悉的脚印。

    想趁着我年少的美妙时光,能对你好一些。

    后来发现,只有不再年少,才有了对你好的能力。

    可是这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电视节目我做了十三年,什么类型都接触过,什么岗位都涉及过。记得2003年跳槽,换台换节目,拿着带子到机房,后期都在忙碌,没有人理会我。

    余盐是后期主管,说:“要不你自己剪吧,对了你会不会?”

    我说:“不会。”

    余盐说:“我教你。”然后他打开机器,录入素材。在视频轨道里,长长的一条,他“啪嗒”按下鼠标,素材断开。他说:“看,这是切开,好了,你应该会了,自己弄吧。”

    教学方式虽然简单到深得我心,但完全于事无补好吗!

    他自顾自地离开。我坐在屏幕前,从深夜十一点折腾到凌晨四点,因为我只懂切开,所以把素材切成三四百段,然后乱成一锅粥。这时候余盐端着泡面进来,说:“哎哟不错哦,好了你走吧。”

    说完他一敲键盘,素材恢复,跟刚输入时一模一样。我当即仆街,差点儿把泡面扣在他头上。

    我还没来得及暴走,他转头对我说:“张嘉佳,现在你看我切的点,跟你有什么不同,对你有帮助的。”

    很快,我因为前后期都能操刀,在新节目组站住了脚跟。

    这件事我一直感激余盐。

    2

    其间我发现个秘密,亲眼目睹余盐给他的女徒弟送盒饭,买四个菜躲在办公室,精心搭配,荤素无比协调,层层堆叠,然后再从桌子底下摸个橙子,屁颠颠送到机房。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智商实在问题太严重,旁边那么多人,大家手里捧着寒酸单薄的饭盒,几十只眼睛瞪成乒乓球,这还看不出来就见鬼了。

    女徒弟叫刘孟孟。大家痛不欲生,每次吃饭还要尽量避着她,免得她发现众人盒饭跟她不同。我好奇地问几个后期哥们,大家支支吾吾地说,余盐德高望重,老头长青春痘不容易,给他点儿机会吧。

    我跟余盐越混越熟,喝酒的时候问他,这么干没意义,表白吧。

    余盐一口干杯,叹口气说,你不懂,我不是要追求她,我就是照顾她。

    过几天余盐被抽调到外地拍片子,临走叮嘱我,帮他搞定爱心盒饭。我满口答应,转头就忘。第二天迟到,直接睡到中午去单位。迎面撞到几个后期哥们儿,在食堂门口堵住刘孟孟。我心里“咯噔”一下,完蛋我似乎忘记什么事情了。

    哥们儿手忙脚乱地劝说孟孟:“我们帮你打。”

    孟孟说:“那多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

    哥们儿急得青筋爆出来,看见我过来,怒目相对。我很不舒服,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硬着头皮说:“干吗,出人命了?”

    结果哥们儿差点儿跟我动手。孟孟在众人注视中,走到窗口,递进去一张八块钱额度的饭票,打份正常的饭菜。

    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异常,端着走到桌子边。几个同事赶紧让位置,孟孟紧张地说:“别,我好久没来这里吃饭啦,你们别。”

    哥们儿狠狠推我一把,各自散开。我摸不着头脑,尽管我忘记任务,但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祸都闯了,我索性坐在孟孟对面,还没开口,问题全部堵在喉咙。

    孟孟边吃边哭,眼泪一颗颗掉进饭碗。可是她哭得悄无声息,筷子依旧扒拉着米饭,用力拨进嘴巴,一嚼,腮帮子上的泪水就滑落下来。

    我想,她哭什么?

    一个女孩子在大家面前哭成这样,她该多难过。

    一个女孩子在大家面前哭成这样,还在吃饭,她该多饿。

    3

    台里有份宝贵的带子,据说放在新闻库最里面。一般带子会反复使用,但这盘再也不会取出来了。

    每台非编机里,这盒带子录入的素材永远都保存着,用密码锁住。

    余盐回来后,听说了发生的事情,叹口气,深夜打开机器,解开密码,给我看这份神秘的素材。

    镜头走进一幢陈旧的楼房,扫了几圈,听到记者的声音:“拍点儿赶紧走,给几个近景,有裂缝那些,我×……”

    镜头猛地抬起,“砰”一声响,然后彻底黑掉。

    我惊呆了,转头看向余盐。

    余盐说:“水泥块。”

    我打个寒战,说:“砸到人了?”

    余盐说:“一平米多的水泥块。”

    我迟疑地说:“摄影师?”

    余盐说:“大刀,刘孟孟的亲哥哥。”

    新闻这行,我挺了解。每天起早贪黑守在医院和派出所,斗殴车祸基本都得往这两个地方送。哪儿传来死人的消息,必须快马加鞭赶过去,抢在警察赶到前。有个哥们儿,暴雨天收到河里漂上浮尸的短信,飞驰过去,车没停稳就扑下来,扛着机器二话不说冲河里跳,就是为了拍到尸体视频。

    我们蹲在楼道口抽烟。余盐说:“大刀是咱们后期的,懂摄像,当天摄像部人不够,借了大刀去。小区危房,年代久,又找不到责任人,台里去采这个新闻。他妈的怎么就是大刀把命丢那儿了。”

    我说:“我懂了。”

    余盐掐掉烟头,说:“我从没想过,居然会碰到同事死掉这件事情。把命丢那儿了,见鬼,好端端的后期,居然会死,见鬼。”

    我没法接话,手足无措地说:“没关系,我以前小学同桌的愿望是一辈子旷课,夏天去运河游泳淹死了,结果真的一辈子旷课。你看,我哪里能想到,会碰到同学死掉这件事情。”

    余盐沉默一会儿,说:“以前都是大刀给孟孟打饭的,他很疼自己的妹妹,觉得女孩做后期太辛苦。”

    我说:“嗯。”

    余盐说:“我没其他权力,只有一堆饭票。”

    我看着他走掉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我们都会经过这样的年华,有无限对你好的心,却只有一堆额度八块的饭票。

    4

    之后孟孟都是自己打饭,再也不要余盐代劳。

    我对孟孟是奇怪的态度,觉得她可怜孱弱想靠近,又觉得她满具传奇色彩想远观。

    圣诞节那天,全城喜气洋洋,除了新闻部,其他节目都提前录制完毕,大家能放假的全出去玩耍。我去协助一个直播,大清早去台里帮忙。刚下出租车,发现台里兵荒马乱。

    原来节目做平安夜街头采访,镜头抓到一对中年情侣,但情侣没有发现。后期做了定格,还给他们打了个晃晃悠悠飘起的一颗心,幻化成两个字:幸福。

    结果中年男子已婚,属于偷情,他老婆发现了,爬到电视台悬空楼梯,举着菜刀要自杀。大姐哭得声嘶力竭,说电视台摧毁了她的家庭,导致老公索性跟她摊牌要离婚。

    同事们慌忙报警,孟孟从后期房走出来。我在一楼看着她走向大姐,她戴着雪白的绒线帽,离大姐几步远,聊了几分钟。

    那个大姐猛地丢下菜刀,飞奔而去,一场闹剧就结束了。

    所有人好奇万分,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可是没人上前问她。

    中饭去食堂,我排她后面。现在大师傅都知道了这个失去哥哥的姑娘,他假装不看孟孟的眼睛,死命往她盘里打鱼,打肉,打花菜,打黄瓜,若无其事地端给孟孟。

    坐下来,孟孟吃了几口,突然说:“片子做好了,晚上我们去喝一杯。”

    我一愣,说行。

    晚上去管春酒吧,孟孟说喝一杯,结果喝了好几杯。

    她兴致很高,笑着说:“你猜我跟那位大姐说啥?”

    我好奇万分。

    她说:“我告诉她可以把录像刻录给她,老公要离婚就用这个当证据分财产。老公不离婚,电视台赔钱给她。”

    我张大嘴巴,说:“那要是真的不离婚呢?电视台怎么可能赔钱?”

    她说:“铁定离。后期是我,定格和那颗心是我做的。我看到素材的时候,认出了那个女孩,才做的这些。”

    她笑着说:“那个女孩是哥哥以前的女朋友。”

    我大吃一惊。

    孟孟说:“你们都错了,我不是无知少女。”

    我猛烈点头:“对对对,孟孟你太拉风。”

    孟孟说:“我想辞职。”

    我举着酒杯的手僵住,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她说:“太累了。”

    我说:“工作吗?”

    孟孟摇头,侧着脑袋搁在酒桌上,定定望着台灯,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无能为力,于是叫了一份薯条,推到孟孟面前,殷勤地说:“吃点儿。”

    孟孟突然哭了,眼泪一颗颗掉进面前的薯条竹篮。可是她哭泣的声音淹没在音乐中,用力嚼着薯条,一嚼,腮帮子上的泪水就滑落下来。

    我想,她哭什么?

    孟孟说:“我有个哥哥,他叫大刀。”

    孟孟说:“大刀从小傻乎乎的,连恋爱都不会谈,只知道被女孩子骗。”

    孟孟说:“可是他那么傻,一直担心我吃不好,将来嫁给坏人,动不动唠叨,妹妹啊,哥哥一定要把你喂好。”

    孟孟说:“我不知道嫁给谁,可是,大刀连娶个坏女孩的机会都没有了。”

    孟孟说:“我不要留在这里。”

    孟孟的抽泣变成号啕。号啕的声音淹没在音乐里。

    我一下全明白了。

    是啊,所有的爱护,其实都在无声提醒她,你是个失去者。而所有的爱护,都不能弥补,只是变成一把钥匙,时刻打开非编里锁着的那段视频。

    5

    孟孟辞职,余盐经常找我喝闷酒。他那个水平,喝闷酒跟吃闷棍一样的,节奏非常快,嘴巴里喊一声“干”,杯子往桌上一声“啪”,然后整个人卧倒。

    次数多了,酒量稍微好些。他醉眼蒙眬,说:“张嘉佳,我明天走。”

    我说:“你去哪儿?”

    他说:“我也辞职了。回老家电视台,虽然小城市没大出息,但待遇好点儿,据说年终福利够买辆车的。”

    他又喝一杯,掏出手机,里头草稿箱有条短信,写着:孟孟,我想照顾你。

    我说:“你干吗不告诉她?”

    余盐说:“我能为她做什么?我他妈的什么能力都没有,送她饭票吗?妈的!”

    我猛烈思考,想说服他,他已经再次卧倒。

    我一个人喝了半天,莫名愤怒,直接拿他手机,把草稿箱里那条短信按了发送。

    叮咚一声,短信回了。我吓出满头冷汗,颤抖着手打开,孟孟回了条:你在哪儿?

    我瞄一眼余盐,发现这浑蛋居然坐直了,瞪大眼睛望着我手里的屏幕。我没管他,直接回了地址。

    接着两人面面相觑,余盐的脸色由红转白,怎么又绿了。

    孟孟围着红色围巾到酒吧,坐我们对面,看着余盐说:“听好多人讲,你也辞职了?”

    余盐沉默半天,说:“我明天十点的飞机,你可以送我吗?”

    孟孟站起来说:“如果我去了,就是答应你。”

    说完就转身离开。这屁股还没坐热呢,我大声喊:“如果你没来呢?”

    孟孟停顿一下,没回答,走了。

    6

    第二天我送余盐,大包小包。他一直磨磨蹭蹭,广播都开始喊他名字了,他还站在登机口不肯进去。

    我不催他。他始终望着机场过道,那笔直而人来人往的过道,从一号口到十二号口,中间有超市,有面馆,有茶座,有书店,就是没有孟孟的影子。

    我跟地勤说:“别管这位乘客了,你们该飞就飞吧。”

    余盐站着,背后是巨大的玻璃,远处飞机滑行,升空,成为他发呆的背景。这幅画面,好像放鸽子。

    一个渺小的傻逼,背后升起巨大的鸽子。

    余盐哭了。

    7

    从此我没有孟孟的消息。

    去年出差路过余盐的家乡,他这次酒量大涨,居然换成白酒。

    喝完整瓶,他突然说:“孟孟嫁人了。”

    他挪开苹果,东摸摸西掏掏,翻出那个破破烂烂的西门子手机,说:“我留着那条短信。”

    我有点儿糊涂,接过来一看,发件人刘孟孟,内容是:“你在哪儿?”时间是2007年3月11日22点15分。

    他醉了,窸窸窣窣地嘀咕:“我在哪儿?”

    我突然很难过,对他说:“老余,别管自己在哪儿,你得对自己好一些。”

    余盐趴在桌上,继续嘀咕:“是啊,我们都得对自己好一些。”

    我年少的美妙时光,是想对你好的。后来发现,只有不再年少,才有了对你好的能力。

    可是你已经不在了。那我只能对自己好一些。

    无论你是余盐还是孟孟,无论你在哪儿,都要记得对自己好一些。

    一切都会过去的,就算飞不起来,有脚印就知道自己活着。

    8

    2007年1月12日深夜,孟孟跟我在酒吧,她喝多了,对我说。

    “我不要留在这里。”

    可是对很多人来说,酒空杯干,客人散尽,都还留在某一天里。

    9

    这个故事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而且其实什么道理都没说。我也从此没碰到过他们。

    2012年的某一天,夏秋之交,我背着包徒步,碰到一个陌生人。他说包太重,里边好多酒,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不如喝了吧。

    我们喝到天黑。我酒量不好,倒了,睡在路边。醒来他已经走了。

    孤身一人,梅茜陪在身边,我待了很久,身上脸上头发上许多露水。

    我一直不想起身,整整一宿。梅茜把它脑袋搁在我大腿上,一动也不动。它也沉默了一宿,只是会偶尔抬头看看我。

    我觉得很难过。

    然后天亮了。

    然后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无论你想留在哪一天,天总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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