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鲜卑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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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峤离开洛阳后,便即乘车东向青州,复请卫循放海船,送他归往平州。一到襄平,他便急忙来见刘琨,告知裴该受禅之事,刘越石不禁叹息道:

    “吾少年时,曾与祖士稚约,若异日四海鼎沸,当相避于中原……不想当避者,别有他人……”

    随即愤然一拍几案,说:“我本晋臣,戮力于王事十数年,又岂能易帜而从篡逆?!”

    他这种反应自然也在温泰真预料之中——总不可能一听说裴该称帝,便当场喜极而泣,朝南拜舞吧——温峤便即规劝道:“于此事,姨丈还当三思而后行啊。”

    刘琨就问了:“卿有何言?”

    温峤拱手道:“甥自中原归来,深知晋威已堕,人心在华,且关中军兵强马壮,粮秣丰足,复得祖公相佐,灭羯当不为难,底定天下,亦不过数年间事耳。姨丈先守并州,复奋战于幽蓟,其于晋恩,报之亦尽,又何必逆势而行呢?平州终究偏在一隅,难以摇动大局,若从华而夹击羯贼,尚有功业彪炳史策之日;若仍奉晋朔,与天下为敌,岂是立身之计啊?”

    刘琨道:“料丹阳王必不肯从华,可奉其进位以续晋祚,南北夹击华贼。”

    温峤苦笑道:“曩昔胡羯肆虐,中原陆沉,唯裴、祖扬武河上,规复虢洛。当时胡贼之势,尚不如今日之华,建康即不敢放片舟北上;则今丹阳王虽有绍晋之志,亦唯割据坐守而已,安可指望啊?且南北悬隔,势难呼应,海上舟船,又多在华人手中……”

    裴该原本就判断,刘琨若还是个聪明人,没有因为屡战屡败而伤到了脑子,则就形势而言,他多半是愿意,或者说必须归从于华朝的。当然啦,世间本多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忠臣烈士,问题司马氏的权威已然堕到了谷底,还有多少人心甘情愿为其殉死呢?

    在原本历史上,刘琨虽然蜷屈于幽州,仍然上表劝进,请司马睿登基,自身继奉晋朔,那是因为他没有第二家势力可以投靠了。胡、羯暴虐无德还则罢了,关键与晋仇深似海——一连逮了两名晋帝,还没多久就全给弄死了——则刘琨不管从胡还是从羯,都难免背德附逆之讥。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司马邺禅位,就理论上来说,华朝乃是晋家的合法继承者,而不是篡逆者——虽说实质没啥区别啦,但传统儒家就讲个程序正确啊。好比日后明朝虽逐蒙元,却仍然自称是上继元朝正统,而不是隔过元朝去找宋朝;再比如满清虽然伐灭南明,一直追杀永历帝到缅甸,也仍然宣称入关是为了剿灭流寇,为明朝报仇。其实这就是给胜朝旧臣和士人一个台阶下罢了。

    如今这个台阶就支到了刘越石的面前,那么你下还是不下呢?

    温峤反复规劝,刘琨最终决定,开大会大家伙儿一起商量商量吧。会上,唯刘演表明态度,希望刘琨仍奉晋朔,其他卢谌、崔悦等人,却全都倾向于归华——因为原本这班文吏就没啥节操,军覆后陆续归从于羯赵。温峤当场与刘演激辩,刘伯升论口才自然远不是温泰真的对手,没多久便即败下阵去,只得气鼓鼓地扭头不言。

    刘琨尚在犹疑,说:“既然卿等愿意从华,我也不便阻卿等上进之路……即将权柄交卸,自归田园去罢了。”转过头去,便命崔悦:“道儒且为我草拟辞表吧。”

    倘若他坚决不肯从华,不受诏书即可,根本没必要上辞表啊。刘越石的意思,我为群僚所拖累,只得俯首而食“华粟”,但既曾为晋臣,不便再受华禄——当华朝制下一平头百姓可也。

    崔悦慌了,急忙劝说道:“羯贼且尚肆虐于幽、冀,句丽纳崔毖残党,平州实非太平土地,则若无大人,我等将如何守备啊?还望大人慎思。”你好歹是一面大旗,竖在这儿,我等皆服;你若是退隐林泉,撒手不理,那平州以谁为主哪?刘演?他肯定会把大家伙儿全都带沟里去啊;刘群?小年轻胎毛还没退呢……

    刘群刘公度,乃是刘琨的次子,但为嫡长,其人天性聪敏,世情练达,深得上下爱敬。然而刘群终究年岁还轻,才刚行过冠礼没两年,即便是天纵奇才,论威望也肯定比不上刘演、温峤、崔悦等人……故此在崔悦想来,倘若仓促间以刘群为主,必致集团分裂啊,乃恳请刘琨收回成命。

    刘群本人自然也出列跪拜,反复劝说。

    要知道暂且不论禄位和势力,仅说爵位,刘琨于晋为广武侯,华朝却封涿县公,这终究差着一个档次哪。刘群乃是刘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倘若从华,将来必定能够继承县公之爵;而若仍奉晋朔,不过继承个侯爵罢了。最糟糕是刘琨上表推辞爵、禄,则虽勉强归华,却无职无爵可以传诸子孙……刘公度怎么可能乐意呢?

    刘越石无奈之下,只得依从群僚之言——关键刘氏集团的中坚多为亲眷,不是刘越石的侄子就是外甥,他就不可能硬起心肠来不管不顾啊——即请温峤取出华廷之诏来,面北拜受了。随即温峤更请刘琨写下一封亲笔书信,他好持之去封拜慕容廆。

    慕容廆于晋,本为鲜卑都督,后司马邺加拜镇军将军,封昌黎、辽东二郡公——公爵而加二郡,实属首创,其实就是默许慕容部吞并二郡而已。

    当然啦,实际情况,刘琨占据辽东,但除昌黎外,把辽西也让给了慕容部。裴该就曾经腹诽过,刘越石曾请割五县给拓跋,今又奉二郡于慕容,这家伙倒是既擅长借师助剿,又擅长割地啊……

    裴该不打算让二郡——不管是哪二郡——给慕容廆,然而又想羁縻之,甚至扶植之,以便将来东鲜卑的慕容,可以相助拮抗西鲜卑的拓跋。他问裴嶷,裴文冀就说:“何不封以王号呢?”

    反正外族之王,与内地之王,根本是两回事儿,且既已封拓跋氏代王,又何惜再给慕容氏一个“辽王”啊?终究比起二郡公来,王爵只是虚号而已。

    所以这回温峤既受华任,复为华廷前去册封慕容廆,拜其为“辽王、上将、东鲜卑单于”。临行前,刘琨关照他说:“卿可直往慕容庭,勿途见慕容翰。今慕容翰镇守于外,慕容皝追随于侧,闻二子素不和,则若慕容翰乐允其事,慕容皝必然从中作梗……

    “永嘉之初,辽东大乱,慕容翰曾经奉劝慕容廆,云:‘辽东倾没,经已二岁,中原兵乱,州师屡败,则勤王仗义,正其时也。单于应当明九伐之威,救倒悬之苦,合义兵以诛乱夷素连、木津等,上则兴复辽邦,下则并吞二部,忠义彰显于本朝,私利归之于我国。此乃我等鸿渐之始也。’

    “今以此言判断之,慕容翰必愿恭奉华朔,慕容皝闻之,或将反逆其兄所行。无论慕容因此而乱,还是不肯从华,于我皆为不利。然若泰真不过慕容翰,先致意于慕容皝,使皝乐从,翰亦无可阻挠,事乃可成。”

    温峤听命而去,果然直向慕容庭,先去拜访慕容皝,说华朝今封令尊辽王,君若相助玉成其事,既为世子,将来必可绍继父爵。慕容皝大喜,果然向乃父进言,最终慕容廆亦受华朝之命。

    慕容廆摆宴款待温峤,席间问他:“承蒙天子错爱,使我王于辽地,自当为国家驰骋疆场,伐灭羯贼。奈何宇文在西,为羯贼所蛊惑,每常侵扰,吾欲先灭宇文,又恐拓跋掣肘。大司空……不,如今是少师、涿公了,不知可肯为我上奏,明命讨伐宇文哪?”

    温峤答道:“宇文部不过癣疥之祸,何劳辽王亲启玉趾?今拓跋之向背,尚且不明,且即其归华,复涿公请天子诏以讨宇文,拓跋亦未必不助纣为虐……”原本大家伙儿都附晋的时候就是这样,鲜卑各部相攻,可曾担心过中原朝廷的震怒啊?

    “则与其攻宇文,不如先助涿公征句丽,使我两家皆无后顾之忧,乃可呼应王师,平灭羯赵。若能灭羯建功,则慕容必右于拓跋,复有王师相助,还怕宇文为患么?辽王既王鲜卑左部,宇文当在治下,为辽王之臣民也。”

    慕容廆当时只是笑笑,不再固请,下来后却私语其子慕容皝、慕容仁,说:“中原丧乱,我家因此而得辽西土地,倘若华朝大盛,灭羯后兵向东北,或将逐我于塞外。时势如此,恐怕难以对抗,我故此而恭奉华朔,然欲趁机伐灭宇文,雄长于草原,而温泰真竟不允,奈何?”顿了一顿,又说:“羯使亦至,可要召其来见,说说条件么?”

    慕容皝摆手道:“不可,阿爷既受华诏,岂能再见赵使?如今华、赵相争,先不提华强而赵弱,即便石勒终得天下,恐亦将逐阿爷于塞外——他中国人自有土地,岂肯轻易让人——即便暂允割让土地,甚至于出卖宇文,亦不过敷衍一时罢了。

    “儿臣听说中国有语,‘远交而近攻’,则我家欲得户口、牛羊,强盛国势,唯自近处取,岂有从赵而远伐华之理啊?难道阿爷想对涿公下手不成么?石赵虽弱,若全力以赴,足以并吞东北,唯我家与刘家并力,始可御之。若背华而攻刘,则反倒自弱其势了。

    “中国土地,虽然肥沃,终非我等可治,不如依温泰真之言,寻机远征句丽,虏其民众,复呼应王师灭羯,更回师以并宇文。到时候兵雄势长,即便退归塞外,也可保安;况乎华虽得天下,终究初定,或者暂不敢兴兵来逐我,亦未可知啊——阿爷三思。”

    慕容皝之所以有这些话,一则是因为他事先受了温峤的拜托,二则是图谋其庶兄慕容翰。慕容氏虽然得了大片故晋土地,慕容廆却仍居塞外,把那些农耕地区全都交给慕容翰去打理,所以在慕容皝看来,即便将来我们要被迫北退,损失最大的也是大哥你,那你还敢跟我面前人五人六的奓毛吗?再者说了,我还希望你到时候坚决不肯退呢,那就能够借华人之手来除掉你啦!

    慕容廆最终听取了慕容皝的进言,不见赵使,将其直接驱逐出境了。

    ——————————

    就在裴该践祚后不久,祖逖亲率大军离开荥阳,先顺利攻克了卷县,复渡过黄河,挥师北进。前锋祖济进抵朝歌,邵竺迎入,一起商议下一步的战事。

    祖济说了:“羯贼败退,精锐已受重挫,在元帅看来,唯能固守各城,以阻我直向襄国而已,再无力与我野战,除非——石勒急召上党蘷安来。故此我军应当先向林虑、涉县,堵塞釜口陉,使上党军不得出,则胜局定矣。”

    邵竺禀报道:“末将前使人探查,林虑羯兵不过千数,不足为虑。然亦须速进,否则襄国必遣大将来守……”

    太行山巍峨险峻,其东麓的地形亦非常复杂。倘若沿大路而行,朝歌东北百里外就是荡阴,荡阴之北六十余里是安阳,都属于重镇,估计不是那么容易拿得下来的。而林虑县在安阳正西百余里处,四山环抱,周边地势平坦,且城小守弱,攻打起来应该不难——只是不可能绕过荡阴、安阳,先去打林虑啊。

    然而林虑西面是太行山支脉林虑山,陡崖峭壁,极其险峻,根本无路可行;其余三面,山势却相对平缓,且山间多峡谷,是有小道可通的——西南道接共县,东南道接朝歌,东北道接安阳,北道则接涉县。

    故而祖济估算,倘若林虑有羯贼重将镇守,则必遣军于山前设防,己军不先拿下荡阴、安阳,就根本打不过去。但根据邵家军的哨探,目前城防尚虚,则可以趁此机会,经东南道奇袭林虑,再由林虑去攻涉县。只是正如邵竺所言,动作一定要快,稍有迟缓,敌人也不是傻子,必然会堵上这个缺口。

    于是他在朝歌仅仅歇息了一日,便亲率马步军四千余人,前去攻打林虑——段文鸯手痒,亦请命随行。正好石勒放出了禁闭中的大将郭敖,命其携子郭太——前被石虎所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率军去守林虑,两军当面撞见。

    灭羯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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