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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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底,北平陷入了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奉直两军接管北平以来,从各地驻军到派系内大小官,来了一次大换血。在那之后,北平城内动乱频发,妇女遭受驻军□□的案件比率有增无减。尤其是在四月底,《京报》记者邵飘萍之死后,北平人人自危,南逃的学者一批又一批。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留在北平的《妇女之友》编辑张兰就显得格外醒目。

    虽然身边不时有朋友提醒她明哲保身,但她非但没有选择撤退,还多次直言道:奉张党派肆意抓人,其实毫无道理,犹如犬吠,我若因怕他们的威胁而遁走,犹如被败家之犬赶走,不该如此助长他人威风。

    她便一直留了下来,于此同时,也很小心注意自身的安全。

    今日,张兰外出去见了一位受驻军侮辱的女性。这位受害者遭家人摒弃,又无依无靠,只能上门寻她求助。张兰见到她时,也不由吃惊,因为这竟然是一位十分年轻的女学生。

    女学生叫刘宜人,之前在女子师范读书。

    “我父亲叫我去死。”刘宜人说,“我去报官,他们说我诬陷士兵。还说若我真是被强迫的,怎么还有脸面来报案,不该早就投河自杀了吗?”

    她年轻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嘲讽。

    “我不明白,为何明明受侵害的人是我,在这些人眼里,倒像是我做错了事一样。”

    张兰抓住她的手道:“那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只以为女人都应该懦弱,接受他们的命令与强权,你的反抗使得他们感觉自己的统治受到了挑战。这才要你去死。”

    “男人都是这样的么?”刘宜人脸上露出一丝心灰意冷。

    “和是男人或是女人无关,只是因为他们心的腐朽。”张兰道,“现下的局势,我会为你尽量搜集证据。但是你留在北平不太安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

    与女学生刘宜人谈完后,已经快近黄昏。张兰暂时把人留在自己家,出了门一趟。她买好两人的生活用品,想了想,还是顺路去看望了一眼老师。

    李先生身体已经康复,但是脸色依然显得病弱,看到学生来探望,他眼中浮上一丝欣喜。如今,因为各方面的原因,李先生依旧不能出现在公众场合。那些大肆恶名化他和以他为敌的人,却在北平活得好好的。张兰又想起刘宜人之前的质问,心里不由也有些忿忿。她的表情带在脸上,叫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

    “卉心,你要不要离开北平?”

    像是没想到会被老师这么建议,张兰错愕地抬起头。

    “如今南下的文人越来越多,北大教授也十之**都不在校园,授课已经不能正常展开。风声鹤唳,人人都知道奉张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我担心你继续留下来,十分危险。”

    “那老师您走么!”张兰抢问道,“你不走,为何要我走?而且老师自己亲口跟我说,绝不跟这群匪徒妥协,如今却出尔反尔了吗?”她因为震惊和失望,语气里都带着些质问。

    李先生长叹一口气:“我是怕他们禽兽不如,对你施用……更折辱的手段。”

    张兰说:“老师这就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嫁过了人,丈夫虽不在身边,但已是人妇。那些人还真是狼心狗肺,连这样缺德的事都做得出来吗?”

    李先生看她天真,无奈道:“他们为了威逼你,甚至威逼我,什么手段都使不出来。”

    张兰想说那她也不怕,大不了当被畜生咬了一口,难道还真因为这种恐惧而畏手畏脚,无所进益吗?

    李先生却在她之前开了口。

    “你和许宁应该还有通信吧。”

    张兰一愣,却已经听老师继续道:

    “去金陵吧,带着那些向你避难的女子们,去找你师兄。”

    南逃的文人们原本只有两个最佳选择,广州和上海。然而最近几个月,选择去金陵的人也多了起来。

    金陵虽然是段正歧的地盘,但却和一般军阀辖地不同,非但是因为段与佐派结盟的缘故,也因为这几个月人人都能看到它的变化。最大的改变则在于学校,以金陵大学为首,各校都新得了一批资金,是从段正歧军费中划拨出来的。金陵大学用这笔钱建立了新的物理实验室,其他学校也纷纷效仿。

    然而若仅仅只是一笔资金,并不能买通文人们对一座城市的看法。他们观念最大的转变,还是来自于民生的改变。自从段与佐派结盟后,金陵工会便主动与段正歧合作,订立了新的工人作息薪酬制度。现在工人五作两息,不再劳作如耕牛,这是其一。

    段正歧关闭城内所有烟赌馆、娼寮,连靠近英国领事馆的几家外人出资的也没有放过。城内一扫颓靡风气,这是其二。

    许宁在金陵先后建立慈幼堂、辜老院,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寡老幼,并建立了一套还算完备的自学自助体制,这是其三。

    而最关键的是,在国内上下都因战火而陷入乱局的时刻,金陵的治理却逐渐变得清明,这便在有心人眼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起来。他们不禁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金陵,或者说,是什么改变了段正歧?

    “啊欠。”

    许宁打了个喷嚏。

    张三立马在一旁道:“怎么了,夫人,三伏天的你还感冒了吗?”

    许宁的回应是一个眼白飞过去。

    “谢谢,你只要少喊我一句夫人,我就不会有事了。”

    张三闻言对他笑了笑,露出右脸颊一个浅浅梨涡。他们两人此时正站在船厂门口,等着与接头人汇合。

    七月中旬过后不久,段正歧匆匆回了趟金陵又离开了。毕竟南方的局势还未稳定,依旧需要他在前线掌控。而许宁也需坐镇后方,不能陪同在他身边。这样算来,两人在互通心意后竟是聚少离多。

    不过局势所迫,分离也是不得已。因为段系的插手,南方的局势更加混乱起来,北伐军一分为二,大部分有生力量落在蒋汪手中,佐派为重聚实力正在民间广泛招兵。大概一周之前,李默来向许宁辞别。

    他说:“先生如今做的事,都不需要我了,又有将军的人保护你,更显得我毫无用武之地,像是个废人。我想去南方闯一闯,要证明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

    他投军去了。

    当时信誓旦旦要跟在许宁身边的李默,终于也选择去寻找自己的理想。而人的相聚与离别,似乎总在这一次次的选择中发生。许宁心中虽然有一丝不舍,却更乐于见到李默有自己的方向。

    张三突然道:“人来了。”

    许宁看向路口,果然见几个穿着西装的外国人,在一人的陪同下向他们走来。陪同的人是张孝若,而这些洋人则是他轮船公司的设计师。今日前来,自然是为了与许宁谈技术交流的事。

    许宁脸上挂起笑容,正准备上前招呼。他旁边的人,却突然一把把他推了开去。

    “怎么——”

    许宁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站稳,却见推开他的张三身形突然一颤,整个人晃了一晃。那一瞬间,许宁仿佛听到什么穿入肉中的响声。前面张孝若也来不及反应,而他旁边的绿眼洋人已经扣下扳机再开了第二枪。

    这第二枪,许宁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刺入张三胸膛,听见张三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

    “去你爷的!”

    张三早在中第一枪的时候就掏出了武器,中第二枪的同时他手中的飞刀已经射了出去。飞刀射中那开枪的洋人的手腕,对方惨叫一声,张三顺势倒入一旁的掩体。

    而其他几人,似乎至今都没回过神来。张孝若与他身旁的另两名外国设计师,错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许宁看着滴落在地的一汪鲜血,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走。”

    隔着数米距离,张三对他大喝:“快走啊!”他掏出枪,对着又涌出来的几名刺客射击,而他每射一下,胸前就是一股鲜血涌出。

    “你……”许宁近乎失声。

    “被他们抓到了,你要将军怎么办!”张三大吼。

    终究还是被这一句话喊醒,许宁咬牙看了眼张三,借着集装箱的掩护撤离。

    他不回头看,却能听见身后声声枪击,重重敲击在他心扉。一切发生的这么突然,前一刻他还和张三在这里谈笑,现在他却丢下张三独自逃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留下来成为拖累,更不能被人抓到,成为别人要挟段正歧的把柄。

    许宁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明明是酷暑夏日,喘进他胸膛中的气息却使人如坠寒潭。他从骨髓到灵魂都在簌簌发抖,他不能去想象留下来的张三在独自面对什么,不能去回忆张三身上的伤口。他生怕脚步只要一停顿下来,就会忍不住冲回去,却成了真的拖累。

    他只能向前跑,向前跑,感觉自己在走向一个不断攀高的悬崖,前方只有绝境,没有出路。然而他只能不断地向前跑,跑到灵魂都枯竭为止。

    直到他突然被人拉住。

    “元谧!元谧!”

    甄吾喊他:“你没事吧!你醒醒。”

    许宁一个激灵,这才好似清醒过来。他看向站在眼前的甄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箬至!去救他,张山!张山他……”

    甄吾眼中流露出不忍,被他不断拽着却纹丝不动。

    许宁忍不住大喊:“你怎还不去啊!他受了伤,还中了两枪,你不去的话他就——!”

    “元谧。”

    甄吾轻声地,像是怕惊醒他一般,温柔地道:“三哥他……”他顿了顿,换了句话说,“你先看看你现在在哪。”

    许宁回神,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船厂,也不在梦魇般的绝壁上。他坐在段府的书房内,身旁是甄吾还有前来诊治的医生。他的双腿阵阵刺痛,却近乎麻木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深夜,不再是之前亮若雪地的白昼。

    他听到甄吾说。

    “元谧,我们去的时候,三哥已经……走了。”

    许宁捂住眼睛。他这才想起,他跑出了船厂,在街上狂奔,几乎跑遍了大半个金陵,才遇上听到消息前来接应的甄吾。

    甄吾把着魔一般喊着去救人的许宁带回段府,至此离袭击发生,已经过了半日。而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张山半跪在地上,身上打满了窟窿一般的洞眼,血已经流干了。

    许宁终于忍不住流出一滴热泪。他想起了他和张三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再不会有人喊他“夫人”了。

    那个从他家房梁上跳下来,笑着说“我叫张山,你也可以叫我张三”的人。

    已经不在了。

    低低的哀鸣变成悲恸的哭声。许宁像孩子般任由眼泪穿透手掌,他那颗惯于忍耐的,却也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心,此时被血淋淋地割下了一块。那绵绵的钝痛将随着一个人的离去,永远无法修复。

    像累累白骨,赫赫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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