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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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船厂车间内,温袭正拿着设计稿跟工头比划着什么。

    “原先的设计不行,在江上行驶与远洋不一样,首先……”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收获工人们敬佩的眼神若干,正是心满意足之际,却听到旁边有人笑了一声。

    “看来不用我费心安排,温先生融入环境,完全不需要外人操劳。”

    温袭抬头,这才看见许宁正领着几名士兵从车间外走来。

    “你来啦!”

    他高兴道:“我闲着没事帮你改进一下图纸,保证以后你们这船开上江去,和别人对撞都不会吃亏。你开心吗?”

    许宁笑了笑。

    “嗯,开心。”

    温袭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嘴角的弧度也拉了下来。

    “明明不是很高兴,为什么要装作开心的样子来哄我。”

    许宁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自己的强颜欢笑也看得出来。

    “抱歉。”许宁收起笑容,“温先生愿意帮我们改进图纸,我是高兴也来不及的。只是重回故地触情生情,有些……感怀。”

    温袭收起了设计图,走向许宁。

    “这样才对,不想笑就不笑。不开心却装出一副笑容,旁人看着也不好受。”

    许宁认真地点头:“你说的对。”

    两人相携走了出去。一段时期相处下来,许宁发现温袭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性格,对人热枕,也从不克制强求。这倒让许宁,有时候喜欢与他说一说话。因为在别人那里,需要绕几个圈子才能想明白的问题,在温袭这很容易一针见血地就得出答案。

    “我有一个朋友,与我关系很好,却瞒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不愿对我说。”许宁道,“我猜测这件事十有*与我有关系,所以总担心,他是不是背着我在做什么危险的事。”

    温袭说:“都这样了他都不愿意告诉你,大概是担心你知道后会受刺激吧。”

    “受刺激?”许宁反问,“我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又不是垂髫小儿,还有事是什么承受不了的?”

    “这样说就不对了。”温袭正色道,“这与年纪无关,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不能承受之重。幼儿有幼儿的苦恼,成人也有成人的烦恼。哪怕你年近七八十了,也不能说这世上没有叫你害怕担心的事了吧。”

    “……”

    “你自己想想,既然你那朋友那么了解你,你觉得这件事是和什么相关,才让他不敢告诉你呢?”

    “我……”许宁一愣,突然想起那一日,槐叔提醒自己母亲的忌日时,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想起段正歧与槐叔不为人知的互动。

    难道段正歧在调查的事和他的母亲相关?豁然开朗一般,许宁觉得自己抓住了线索。段正歧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也知道自己对许家的所作所为,以及身上许家血脉的厌恶。以此类推,如果他瞒着的这件事与自己身上另一半血缘有关,而且那一半血缘也有什么不能言道的隐秘,那段正歧非要瞒着自己也不奇怪了!

    “温袭!”许宁抓住身旁人的手,“谢谢你,我大概想明白了。多亏你一语惊醒梦中人,真不知如何感谢。”

    温袭却说:“那是你自己的功劳,我只是提醒了一声。不过你要真感谢我,不如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下个月金陵领事一案公审,我也想去。”温袭看着他,“我要亲眼看着你,如何将那英领事绳之以法的。”

    大概很多人,都各怀心思期待着那一幕吧。

    许宁笑。

    “好。”

    然而在进行公审之前,许宁却先参加了一场葬礼。

    八月底,张四还是抵不住死神的召唤,先一步去了。许宁带着部署,作为段正歧的代理人,亲自去通州参加了这一场葬礼。

    那一日,天空下着蒙蒙细雨,街上行人寥寥。许宁站在街头,看着送葬的队伍从街头走向街尾,勾魂的铃声随着队伍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摇动着,白色的孝服淹没在朦胧细雨中,似梦似幻,如真亦假。

    张孝若惨白着一张脸走在队首,手里捧着张四先生的遗像,遗像上风烛残年的老人,用一双精硕的眼神望向这世间。

    许宁跟着队伍,在下葬的墓地深深鞠了三个躬。

    张孝若作为孝子,对着来参加仪式的宾客一个个磕头,在看到许宁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

    “父亲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就走了。”

    许宁明白他的意思,张四操劳一生,荣辱半生,临了看到的却依旧是四分五裂的中华。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们会替他看到的。”

    前辈无法看到的未来,他们要亲手为后人打造出来。

    九月初,公审开始。

    那一日,金陵万人空巷,公审的法院门口聚集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金陵英领事由几个洋人簇拥着,趾高气昂地进了法院,似乎是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败在这些低等民族的手下。法院们的百姓们看到他们那嚣张的模样,激动地想冲上前去,却被负责守卫秩序的士官们拦住了。

    英领事不屑地哼了一声。

    “蛮夷之地。”

    一个臭鸡蛋隔空砸到了领事脚下,他脸色一变,匆匆进了法院。而另一边,另一辆车也停到了法院门口。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看着从这辆车上走下来的人。他们看见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率先下了车。

    “许先生!”

    “许宁!”

    “许先生,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看着周围那些充满信赖的目光,许宁对着人群深深拜了三拜,不再多话地进了法院。

    燕树棠跟在许宁身后下车,听着那些的呼喊,感叹道:“即便这一此官司能够打赢。元谧,也不知接下来,等着我们的又会是什么啊。”

    “燕先生只要负责胜利。”许宁说,“收拾手下败将的事,就交给我们。”

    燕树棠看着年轻人眼中的志气,笑了笑:“好,好啊。我研究律学二十年,今日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大笑三声,一挥衣袖,踏进了这一场对薄公堂的战场。

    许宁站在门外,看着燕树棠独自一人走进这审判厅,看着他顶着那些豺狼野兽得意洋洋的目光,走进不见硝烟的战场,又看着那扇大门在燕树棠直挺的背脊后骤然阖上。

    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他对着阖上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个下午,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

    法院外等待判决的金陵百姓们,各地等候电报的文人学士们,握着手中的权柄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的一方豪杰们。

    左右着天下大势的人,都在关注着这一场审判。

    而许宁却站在空旷的走道内,看着窗外喧嚣的人群,听着走道尽头那滴滴答答的走摆声。

    这一场审判能改变什么呢,或许它什么都不能改变,又或许,它能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审判厅内,燕树棠在与那红毛绿眼的豺狼们唇枪舌战,大厅外,许宁看着光影从树梢倾斜到墙角,心思瞬变。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听见身后那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许宁的手抖了抖,迫不及待地转身回去。

    “燕先生——”

    ……

    “快报,快报!”

    “号外,号外!”

    “金陵第一案审结,许元谧大胜英领事!”

    “英领事被判驱逐出境,兼赔偿金陵百姓十万白银!”

    《千古一案,燕树棠铁嘴力战公堂》,《以彼之道还其之身,铁齿铜牙大快人心》,《英大使馆如何应对?数万白银赔还是不赔?》。

    报道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等远在浙江的段正歧收到消息时,事情早已经转了三道弯。大胜的消息过后,传来的是隐患。

    “将军!”

    姚二道:“刚刚收到消息,孙系党羽折返回来,在温县外拦住了我们人马!”

    孙传芳的党羽偏偏在这个时候挡在段正歧的身前,明里暗里都是在阻止段正歧返回金陵。这么做,含义不言而喻。姚二有些急道:“我们不能回援,万一那些人向金陵出兵,可如何是好!”

    段正歧眸光闪了闪,提笔,只写下一行字。

    【改道,去上海。】

    另一边,金陵。

    “不到半日。”许宁说,“在今夜午时之前。”

    从黄浦江开进长江,从上海到金陵,以军舰的速度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早在准备公审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而在审判结束之后,他果然收到了气急败坏的英领事的威胁。而今夜他们更是得到暗报,停靠在黄浦江的英军舰已经动身北上了。

    许宁用公义与对他们对峙,洋人们翻出法律笑话他不懂法,许宁在法庭上胜了他们一筹,洋人们又拿出枪炮来威胁。他们其实哪里在乎什么道理,只认得一个金钱权势,左眼写着强,右眼写着盗,一群欺世盗名之辈。

    那些外舰停在港口时就经常欺压百姓,驶在江中犹如霸王,常把无辜渔船撞沉撞翻,酿造了不少起命案。现在许宁明晃晃地动了他们的肉骨头,这些不甘心的豺狼们,当然更要去“教训”这不听话的家伙一番。

    “不能让军舰靠近城墙,必须把它们阻在河中。”

    他问温袭,“我们改造的船只,可能挡得住它们?”

    “你当我是神仙吗?”温袭翻了一个白眼,“以你们的这些破铜烂铁,我改一改,可以抵得住军舰的一炮两炮,再多就是不可能了。”

    “如果两船相撞呢?”许宁问,“能在击沉之前,把它们的军舰撞沉吗?”

    温袭一愣:“这……或许可以。可是这必沉之船,由谁去驾驶?”

    许宁眸色暗了暗,道:“金陵城内之前训练了一批死囚,训练他们如何驾驶船只。如果事成,会厚待他们家人。”

    温袭没想到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招,又问:“那下达指示由谁去做呢?在江中行船不比在岸上行车,什么时候提速,什么时候转向,如何抓住时机撞沉对方,都须有岸上站在高处的人配合,以传达口令。”

    这个人,必须站在江口高处的城墙上,在点燃的火台下向己方下达口令,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许宁张口:“我——”

    “我去。”甄吾站出来,“这些小事,我来解决就好。”

    他抢在许宁拒绝之前又开口道:“其实也未必会有什么威胁,只要抢在指示台进入对方射程之前,将他们的军舰撞沉就好了。而且——”他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要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了?”

    ……

    暗无天日,不知被关了多久。世事不知,浑浑噩噩犹如野兽。

    不知还要过多久这般日子时,牢外突然传来声响,缩在角落的人抬起头,只看见一双皮靴停在自己面前,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的好哥哥。”

    那声音一字一字敲入耳膜,那人蹲下身在他面前蛊惑道。

    “给你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开始,但是要拿命去赌,你赌不赌?”

    许宁没想到甄吾真愿意去做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更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那个人。犹如一个幽灵般跟在甄吾身边的甄咲,格外沉默寡言。

    许宁对甄吾道:“你现在还可以不去。”

    “你不用劝我了。”甄吾笑道,“我是非去不可的。再说,我做这件事自有打算,可不仅仅是为了你和将军。”他目光在甄咲身上转了一圈,又收回视线。甄咲犹如木偶,完全没有注意到。

    “外面风大。”甄吾拍拍友人的肩膀,“你就回去敬候我的好消息吧。”

    他披上大衣,带着甄咲走入夜色之中。

    “箬至。”许宁在他身后道,“我等你回来。我拜托你的事情,你还欠着我。”

    甄吾已经走远,只对他挥了挥手。

    许宁一直站在街口,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两个人的身影,才收回目光。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目送张四先生灵枢的那天。

    章秋桐站在他身边,看着高悬的明月道:“夜深了。”

    “是啊。”许宁回,“快到中秋了。”

    中秋月圆,可不是离别的时候。

    金陵案审判第二日,夜十一时。两艘英军舰自以不为人知地夜渡长江,驶向金陵。而早有防备的金陵驻军,严阵以待。

    月夜明眀天,风声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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