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血雨腥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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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过了大半,晚间寒风一起,风灵便仿佛重回了莫贺延碛天寒地冻的夜。说来也是古怪,屋内银炭暖炉,软衾厚被,可她时常在夜间忽然醒转,只觉后脊背一片凉意。

    起初不知是为何,某一夜猛然惊觉,许是对那莫贺延碛中夜夜从背后拥着她的温热胸膛上了瘾。风灵在黑暗中长长叹息一声,原来心教人占了去并非什么好滋味儿。

    她无奈地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好教空落落的后脊背紧压住床榻。

    那一夜说来也是诡异,风餐露宿尚且阻挡不住她倒头便睡的习性,可眼下任凭她在床榻上如何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眠。

    外头又黑又冷,似乎整个敦煌城都在沉睡,沉得容不下一丝一毫响动,有一种静谧至极的可怖。

    风灵闭上眼,只觉烦躁,睁开眼又是不见一物的黑暗,心里发慌。她摊开四肢平躺在床榻之上,在睁眼与闭眼的挣扎之中,隐约不安总觉宅院内进了什么不该进的。

    无奈之下,她半阖了眼,默诵了大半夜的佛经,勉强支撑至天光微明,便再躺不住身,取了毛氅裹在身上,悄悄儿地开了屋门。

    一推开屋门,眼前的情形令她吃惊得张大了眼和口,直至猛灌进两口冷风,打了冷嗝,才明白过来。屋外银装素裹,竟是落了一夜的细雪。

    沙州极旱,雨雪稀少,风灵幼时跟着爷娘来,不曾见到过沙州有雪,而今来了此地第三冬了,才头一次看见雪景。大约,夜间的不安,便是因这场雪罢。

    她登时雀跃欢欣起来,裹紧毛氅,跳出屋门要去找佛奴来看。她快步走下木阶,一脚才踏地,便觉脚下一滑,险险滑到在地,一件硬滑之物硌在了她的脚底,正透过她的软底靴抵住她的脚心。

    风灵疑惑地俯身,一段黄灿灿的物件半掩在雪中。她拂去那物件上掩盖着的积雪,只一眼,她便真跌倒在了地下,失魂落魄。

    雪窝子里躺着的赫然是那支鹿形金簪。

    金簪一头的鹿角上系着一片布条,风灵伸手去取,碰到那早已****的冰冷布条时,手指头不由瑟缩,只觉一阵强烈的恶心,仿佛触碰到的不是一片湿冷布条,而是一具溺水而亡的尸身一般。

    “大娘?”从内院东厢房内打着哈欠走出来的阿幺,第一眼瞧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很是激越,第二眼便望到风灵坐在木阶前,一脸惶然地盯着门前的雪地发怔,身上的毛氅滑落在了地下。

    “大娘?”阿幺又唤了她两声,仍不见她有回应。她刚想上前去看她,却见她抱着毛氅猛然自地下跃起,提裙飞奔向外院,一壁跑一壁狂呼:“大富!大富!”

    阿幺不明就里地跟了出去,一清早怪异的气氛令她心慌,开口自然而然地大声唤佛奴出来。

    佛奴与阿幺几乎同时赶到前院,风灵正蹲在地下,推搡着卧地不起的大富。二人上前一望,只见大富闭着眼侧躺在雪地里,身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一条彤红的舌头从尖牙参差的口中伸出来,软趴趴地耷拉在地下。

    “大娘,这……”佛奴硬是将蹲在大富身旁的风灵拉起来,阿幺忙将她撇在地下毛氅拾起,披裹在她身上,握住她冰冷的手。

    风灵转过脸,额角上竟滚落了一颗汗珠子,阿幺伸手一拭,触手冰凉。

    她的衣袖中落出一件金黄色的东西,落入她冰冷泛白的手掌中,向佛奴摊开。“昨夜有人在我屋前放了此物,悄无声息,我竟丝毫未查。我不查,可大富必定觉察,昨夜我亦未闻大富的动静。方才我怕……怕大富遭了什么不测,所幸,它不过是教人下了些迷药。”

    佛奴抖着手接过风灵手中的鹿形金簪,湿冷的布条上未及化开的墨迹,分明写着:遗落土崖,完璧归赵,莫失莫忘。

    阿幺早已骇得筛糠似地颤抖起来,细声道:“大娘……大娘,这要如何是好?”手却紧紧拽着佛奴的衣袖。

    风灵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向佛奴一伸手:“给我罢。”

    “作……作甚?”佛奴紧张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问的什么蠢话,自是送去折冲府。”上一回这支金簪鬼使神差地出现在风灵手中时,她心中的惊惧不比阿幺少,且无处可诉,便是交予了康达智保管亦不得安心。至今时今日,她的底气较之昔时,壮实了不止一般二般。

    佛奴恍然初醒,“对,对。”忙将那支烫手的金簪子递到了风灵手中,也不必吩咐,转身备车去了,要离去时才觉衣袖被阿幺紧握在手中,握得甚紧,他一颗将将安稳了一些的心瞬时一软,自觉肩臂上生出了不少气力,足以担起阿幺的惊恐。

    他在阿幺紧握的手上轻拍了两下:“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了阵脚。快平了心,打水予大娘梳洗梳洗,换件衣裳,尽快将那物件送去折冲府为要。”

    阿幺咬着唇猛点了两下头,松开手,果真往后头厨间打净面的热水去了。

    半个多时辰后,风灵急切地自车上跃下,然戒备森严的折冲府大门,却教她吃了一惊。朱漆大门紧闭,墙根下戎装持戈的府兵三人一组,将整个折冲府围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副要出征的模样。

    风灵怔怔地立在路口,拼命回忆前几日见拂耽延时他可有说过要出征的话。正呆怔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风灵循声望去,正是韩孟领了五六骑从城门那边过来,铁盔重甲,皆肃穆凝重。

    马近路口时慢了下来,韩孟见了她不似平素那般打趣儿,向她抱了抱拳:“今日都尉大约是不得空了,顾娘子还请改日。”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开了半扇,韩孟等人俱下了马,急急跑进府内。

    空气中蕴着一丝说不清的气味,风灵闭目提鼻嗅了嗅,这气味并不陌生,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她无心细究,蹬蹬蹬地跑上府门前的石阶,立时便有三名府兵上前拦挡。

    “我要见都尉,紧要事!”她反复了两遍,三名府兵却没有一个挪动一下。

    “顾娘子留步,莫要为难咱们兄弟。相识一场,闹将开来不大好看。”说话的府兵她虽叫不上名号,却认得。稍一犹豫,她从怀内掏出那支鹿形金簪,塞到那府兵手中:“你去予你家都尉瞧过,快些!”

    府兵不知风灵是何意图,茫然地接过金簪,滞着不动。

    风灵焦急,心里起了毛躁,一咬牙,压低声道:“你若再不去,我只得硬闯了这折冲府署,你们三人统共加一块儿,也难敌我一人。我便不信果真闹将起来,拂耽延不出来。”

    她的决心无比清晰,府兵亦能感知,不再多话,转身便进门去禀报。隔了不多时,又急匆匆地跑出来:“顾娘子,都尉有请。”

    风灵二话不说,拔腿便要往里进,那府兵一侧身,又挡在了她的跟前,在她郁火升腾前抢道:“里头情形不大好看,顾娘子虽不惧那些个……还是留神为好。”

    说着神情复杂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引路去。

    一进折冲府的大门,方才外头若隐若现的奇怪气味登时扑了过来,越往内走越浓重,将至前厅时,几乎冲鼻得教人恶心。

    在门外风灵辨识不清这气味是什么,此刻已是了然。她心和眉头一齐抽得愈发的紧:“里头究竟出了何事?怎的一股子血腥气?”

    府兵顿下脚步,犹豫了一息,侧让开身,风灵抬起眼,巨大的气味直冲过来,前厅石阶下的情形骇得她小腿一软,无论如何也挪不动一步。

    前厅的大门全开,拂耽延正肃然立于石阶上,面色铁青,暴起的青筋犹如数条小蛇,蜿蜒在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上,直攀到他显露在外的小臂上。他的目光与风灵的目光落在同一处,正是那浓烈血腥气的来源。

    石阶下一字排开摆放了几口薄板大木箱,木箱里头堆叠着的,竟是一颗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风灵倏地闭上了眼,这副惨烈的景象,她不愿再看第二眼,更不愿看清楚那些人头上凝固在瞬间的惊惧狰狞的表情。

    “阿姊,顾姊姊?”风灵脑中放空了好一阵,身边有个细小怪异的声调在唤她,一壁拉着她的手臂轻晃。

    她木然地转过脸,见是韩拾郎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好像下一瞬她会就地昏倒似的。

    风灵朝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在韩拾郎的搀扶下一步步地绕过那几个大木箱,走向石阶。走起来方知腿脚已不听使唤,临近大木箱的那几步,整个人几乎是倚靠在韩拾郎的手臂上捱过去的。

    石阶上立着的拂耽延终于将目光从红黑斑驳的头颅上挪开,从韩拾郎手中接过风灵。风灵仰头撞见他血丝缠绕的眼珠子,仿佛瞪着那些血糊糊的人头太久,血色渗入了他眼中。

    “这簪子……”拂耽延一开口,喉咙里带出的浊重黯哑,令风灵听得只觉自己的嗓子眼发痛。

    她不等他再问,便将一清早在内院屋子门前,发现这簪子鬼魅一般重回自己跟前的事叙说了一遍。

    拂耽延许久不言语,面上的神情教风灵瞧了慌怕。外头的娘子妇人们私下皆道延都尉长得一副好样貌,此刻她们若得见他,只怕要称阎罗了。

    “都尉……”风灵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一声。

    拂耽延重重地吐了口气,按住她的肩膀:“这两****且在折冲府内住着,切莫回去,一会儿我命人将你那婢子接来。”

    “不必……我……”

    哪里还容得风灵推拒,拂耽延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必得在我眼底下。”

    能离他近些,自然是好,他又那样坚决地下令,丝毫无打商议的意思,故而风灵也不拒绝,极识时务地点头应下,趁势问了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拂耽延缄口不答,向韩拾郎使了个眼色,韩拾郎是个机敏的,虽言语不甚通晓,拂耽延的眼神意图大多能识。他上前向风灵道:“顾姊姊,我送你到后院去歇息。”

    因那支金簪,风灵隐约感知石阶下的修罗场必定与阿史那贺鲁有关联,不问个明白自是不肯走的。韩拾郎望望拂耽延,又望望韩孟,口中说着高昌话,劝道:“顾姊姊先随我去,都尉不说,一会儿拾郎讲予阿姊知道便是。”

    当下风灵二话不说,向拂耽延略行了个礼,胆颤地向那几个大木箱子瞥了一眼,转身便随韩拾郎往拂耽延居住的跨院走去。

    风灵性子急,等不及走到跨院,便一个劲儿地催着韩拾郎快说。韩拾郎说的高昌话她听着又费力,连猜带蒙,勉强听了个大概。

    听完风灵立时便楞在了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好半晌回不过气儿来。

    原来大木箱子里那些头颅,竟是敦煌城外城廓的贫苦百姓,果然是遭了贺鲁毒手。因外城廓系困苦之人围聚私搭所建,大多无籍流民,全不在折冲府的辖制内,县衙也难以管束,边防稀疏,正给了贺鲁痛下杀戮的机会。

    外城廓风灵去过数次,她脑中一遍遍地回过着那些人的样貌,却只模模糊糊地只记得他们的手,有些塑造佛像,有些描绘壁画,有些一下一下地开凿石窟……

    曾经多少灵动的飞天,多少精致的佛像在那一双双手中仿若活了起来,而今他们却都成了一堆了无生气的死物。

    风灵的眼眶一热,忙吸了吸鼻子,强压住眼里的一泓热。此时不是悲切的时候,韩拾郎的另一番话教她惊得几乎要肝胆俱裂。

    原贺鲁将外城廓的人尽数掳走,不知关在何处,并将他们之中的壮年男子大多枭了首,装成几箱,又趁着城关换防之际,悄悄送至城墙根下。

    附上书信一札,特意使拂耽延得知:此举意味有二,一为祭奠播仙镇外为诱他出来而命丧府兵刀下的三百突厥兵,二为替他亲侄讨回血债。他称老弱妇孺仍在他手中,若想接回那些妇孺,便要拂耽延两日后正午,在播仙镇外剿杀突厥兵处相见。

    各种思绪在风灵脑子里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何时到的跨院厢房,她浑然不知,韩拾郎几时向她辞别,亦无所知。

    她担忧:拂耽延断不会弃那些百姓于不顾,纵然是凶多吉少,他也必定会去营救。

    她疑惑:外城廓无军防并非一日两日,向来如此,贺鲁屡次扰城,怎从不去外城廓屠戮,偏这一回想起了这茬。显见是有人告知提点了他,却是哪一个?

    她懊悔:贺鲁能知外城廓无防,能拿准城关换防的时辰来送头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鹿形金簪放置在她闺室门前,若城内无人接应通传,他断然做不到。虽索庭已亡,通敌之人仍未能挖清,终是酿成了大祸。

    她想将这些话理顺畅了,畅畅快快地告知拂耽延。纵然他一向不愿她置喙军务,她却无法将这些念头都憋在心里,眼睁睁地瞧着他去做她最不想见的事。

    可是一整日下来,她到底没能再见着拂耽延的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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