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语清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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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生双腿发软,踉跄几步扑进楼襄怀里,“这人,这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躲在里间……咱们快喊侍卫……”

    楼襄安抚的拍拍她,并没有声张的意思。眼见那人跌坐在地,分明已是坐以待毙,她吩咐慧生,先合力把抖成一团的端生扶出去再说。

    待都安置好了,她心意已定,“打盆热水,再取些干净的帕子来。”

    慧生搓着手看她,颤声问,“殿下,您该不是,要救那个人罢?”

    楼襄说是,“他不过想借这里避开搜捕,看在他没伤端生的份上,就当还他一个人情儿。”见慧生还犹豫不决,她愈发斩钉截铁,“按我说的做,动作快些。”

    一时热水帕子都预备下了,慧生却是踯躅,根本不敢单独踏进那屋子。楼襄也不为难她,只命她端着铜盆,跟在自己身后。

    房间里点了两支白烛灯,光线不甚清明,她凝目片刻,依稀觉出那人左臂衣袖上鲜血淋漓。他穿黑色,原本不大容易看得出,这会儿血透罗衣,足见伤势不轻。再看那支箭,箭身已没入一大半,怪不得他越来越无力,倚着墙连站都站不稳。

    她转顾身后的人,“东西搁下,你先出去。”

    慧生惊得瞪圆了眼,一叠声说不行,“您也不能在这儿,他是贼人,万一伤了您……”

    贼人两个字出口,楼襄瞧见那人微微抬首,目光冷峭中含着一丝嘲讽的愠色。

    都这幅形容了,还放不下一身骄傲么?她觉得有点可笑。干脆不理慧生,把铜盆往他近前推了推,“要不要帮忙?”

    那人看她一眼,摇了摇头。之后毫无征兆的,右手握箭,突然猛地一提,羽箭嗤地一响,沾缠着血肉自他身体里脱困而出。这一下兔起鹘落,干脆利索,慧生吓得慌忙捂住眼,她也蹙眉不忍,微微转头不欲多看。

    然而从始至终,没听见那人没发出一声动静,甚至连一丝呻/吟都没有。

    足够硬气,配得上他刀锋一样凛冽的眸光。

    自己止血、擦拭伤口、再包扎好,一气呵成,像是个经年老手。等做完这些,他人已有些发虚,额头上溢满豆大的汗珠。可即便难捱,也还是没哼一下,只是绷紧的身体略微松了松。

    楼襄见他阖眼,禁不住问,“你怎么样,还能动,能说话么?”

    他失了不少血,浑身无力,不过想略歇歇。听她这样问,两道墨黑的眉禁不住蹙了蹙。

    睁开眼,蓦地发现她已蹲踞下来,一张芙蓉秀面近在迟尺。星眸含波,内中漾着几分焦灼,几许怜惜,不多的一点点,有恰到好处的分寸与克制。

    他心口莫名一跳,垂下眼,点了点头。她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道,“你在这儿歇着,我叫人拿吃的给你。”

    说完这句,楼襄察觉他拧了下眉,又慢慢摇头,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的桌子上。

    她回首去看,见桌上放的茶壶茶盏,登时便明白他的意思。流了那么多血,现在最需要的该是水才对。

    起身倒茶,也顾不上那茶早就凉透,反正聊胜于无。等活命的水递过去,以为他会迫不及待,结果却没有。他把茶盏放在一旁,直直的盯着她,像在审视,审视之余还多了一层警惕的戒备。

    烛火摇曳,斜斜映在他身前,他脸上的金丝面罩映出幽冷寒光。楼襄顿悟,将头转向一旁,“我不会看你,你放心取下面罩喝水就是。”

    慧生躲在她身后,听见这话愈发惶恐的别过脸去,两个人都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和喉咙吞咽的声音。

    明明应该渴得很,喝得却不甚着急,楼襄心道,当此情形,这人倒是仍能冷静自持。半晌余光一瞥,见他伸臂,将茶盏送至她面前。

    她心有灵犀,接过来又倒了一杯。他几乎一饮而尽,之后再度把杯子递了过来。

    如此重复四五次,他终于没了动作,把茶盏放在身旁地下。略等了一会,楼襄估摸他已戴好面罩,这才把头转过来直视他。

    额头上的汗消了不少,留下一层细细密密的水雾。漆黑的瞳仁渐渐生出光彩,定定看着她,显出余温不足的一点感激。

    楼襄微微一哂,肃着面容道,“你好些了没?”

    眼里的神采蓦地黯了黯,他颔首,仍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她不禁猜测,他的声音该是多么令人过耳不忘,不然何至于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

    “能悄无声息进来,天亮前应该也能自行离开,尊驾办得到罢?”

    她声音里的锐度似乎让他有些不快,移开视线,他再度点了点头。

    既如此,这里就不需要她再看顾,楼襄转身示意慧生,俩人相携走出屋子,顺手阖上房门。

    折腾了大半宿,疲累不堪,慧生和端生也依然惊魂未定。连服侍她洗脸,捧着巾子的双手犹自抖个不停。

    端生半个身子靠在架子上,按着胸口惶恐回忆,“真真吓死了,他原是躲在屋子里的,我进去刚好撞见,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他捂住了嘴。好在他没有气力打杀,不然我这条命丢得也太冤了些。”

    楼襄摇头,“他带着刀,只有一条左臂受伤,要杀你易如反掌。我是看他没有行凶的意思才肯救他。”沉吟片刻,她叮嘱,“罢了,事情过去,就当没见过他,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

    她已发话,余下二人再怎么担忧害怕也只好讷讷称是,三人匆匆洗漱,挤在一间房里歇下,结果谁都不敢安睡,竖着耳朵直听了半宿外间的动静。

    一夜无事,第二天起来,楼襄再去那房间,果然已是人去屋空,除却淡淡的血腥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点了沉水驱散味道,离去时不经意一瞥,蓦然发现汉白玉地砖上遗下一滴血渍。

    大片的莹白,凭空多出一点红,像是美人雪肤之上点就的一粒朱砂痣,她弯下腰,用帕子擦去干涸的血滴,想了想,又将帕子掖回袖口里。

    日子又恢复了常态,如往年一样平静无波。待的时候长了,不禁有点怀疑那一夜不过是场梦。要不是慧生提醒,她险些就要忘记,曾经遇到过那样一个人。

    “我知道了,那人多半是个偷坟掘墓的!”慧生一面给她研墨,一面说得煞有介事,“我才听寺里和尚说,原来那山后头埋着个金人大官,可是有几百年了,随葬的金银首饰必定不少,时不常就有人想要偷盗。那人八成也是干这个来的,一不小心被巡查的人撞见,这才挨了一箭。”

    端生余恨未消,提起旧事一脸忿然,“真是太便宜他了,做这样下作勾当,该抓起来送官,狠打他一顿,再流放三千里。”

    楼襄正临魏碑,也不抬眼,淡淡道,“一个个都这么义正严辞,不是说了不准再提,又提他做什么!”

    慧生吐了吐舌头,忙佯装专注的往绿釉秋叶笔舔里倒两滴水,没敢再说话。

    中晌歇过觉,楼襄歪在床上翻华严经,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脚步匆匆,不多时见慧生引着公主府内侍进来。内侍风尘仆仆,先向她问安,礼毕方道,“殿下,长公主有要事急召,请您从速起驾回程。”

    她忙坐正身子,“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母亲身子有恙?”

    内侍忙摇首,“长公主一切安好,殿下宽怀。是今晨接广宁卫安成公主来信,说延平县主于前日亥时殁了,长公主请您回府,是要商议前往广宁吊唁之事。”

    延平县主,那是素日与她交好的一位表姐,其母安成公主是先帝第三女,和贺兰韵虽非同母,但关系一向融洽。延平县主长她四岁,早前出嫁时她还亲自送过亲,想不到才短短两三年,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妇就这样没了。

    楼襄既震惊且伤感,连贺兰韵都难掩悲伤,甫一见她,径自牵起她的手,嗟叹道,“你表姐也真是个苦命人。”抚摸良久,方想起仔细看看她,面色也稍微和缓些,“半个月了,你在西山过得好,起码没见瘦,倒像是又长高了,气色瞧着也不错。”

    楼襄一向报喜不报忧,笑着说,“这会子气候最合适,原待得舒心,只是记挂您,想着再过两天就往家赶呢,谁知出了这档子事。”顿了顿,她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殁了?”

    贺兰韵沉默一刻,伤怀道,“左不过是为夫妻间那点子闲气,成婚三年,还没个孩子,婆婆便沉不住气,总撺掇着要给儿子纳妾,时不常拿小话儿点她。她是娇养惯了的,哪里受过这个,原以为自己不松口,丈夫也不松口这便混过去了,谁知道丈夫嘴上说好,背着她却和娘家表妹暗渡陈仓,她被蒙在鼓里,直到丫头撞见来告诉,这才傻了眼。”

    “你表姐破着大闹一场,可哪儿知道人家两个正入港,男人满心满肺都是新欢,争执不下的时候,气血上涌动了手,打了她一巴掌。”

    她听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恨声道,“岂有此理,居然打自己的发妻,这男人简直混账透顶!”

    “如今骂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没了。她气得回去就病了,不吃不喝,任大夫怎么开方子,煎药熬汤都不中用,不到半个月就把自己熬没了。婆家也悔,绑了女婿去你姨母家赔罪,说只要留他一条命,余下任打任罚,怎么处置都行。”

    “那就该打掉他半条命,最好让他……让他。”她想说再不能人道,可当着母亲,这话到底还是有些难以出口。

    “多说无益,你且去尽一份心,毕竟小时候你们都一起玩过的。原本我也该去,但宗室规矩,长者不送晚辈。好在广宁离得不远,你代我跑一趟罢。”

    她忙答应,“这是应该的,明日就启程,我会好生安抚姨母,再不济就把她接回京里,在咱们家多住些时日。”

    这头说定,楼襄只剩下满心凄惶,回到房里也懒得说话。看着带回来的一应物事还未及拆箱,索性吩咐她们也不必再收拾。

    她靠在软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想,或许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只能随波逐流,纵有千般不甘终究无可奈何。民间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们这些人倒是不愁吃穿,心里期望的无非是能得一个白首不相离的良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清一个人本已不易,遑论几十年的岁月,谁又能保证相守一生,一定能不违最初誓言?

    就好像父亲,看上去无欲无求,颇有君子风范,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冷落妻子、漠视女儿,对于她们母女而言,他何尝不是个糟糕透顶的丈夫和父亲!

    不过若是换个人评价他,譬如秀英秀荣两姐妹,怕是又会有截然不同的考语。

    说起秀英,素日是最有眼力价儿的,听闻她回府,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带着秀荣过公主府来殷勤问安。

    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看出她心情不佳,于是刻意柔声递话,心有戚戚焉的,说着对延平县主的惋惜和同情。

    楼襄本要为表姐抄写地藏经,听了半日,搁下笔,抬眼问道,“姨娘近来可好?”

    秀英没料到她提这个,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多谢姐姐惦记着。”觑她面色,又敛容道,“姐姐生辰那会,姨娘行事的确孟浪。大好的日子扫姐姐的兴,说些有的没的,真真不知轻重,怨不得长公主要罚她。经此一事,姨娘深知自己错了,日后再不敢和姐姐胡言乱语了。”

    楼襄看她一眼,曼声问,“妹妹果真是这么想的?”

    单听秀英话里话外的意思,绝口不提梁孟书在园子里搭讪的事儿,看来是抵死不认——这是她们母女一早布置好的局。

    秀英面不改色的点着头,“可不是嘛,姨娘出身有限,见识不足,正该长公主多约束教导,让她知道何为尊卑上下,才不至将来闹出笑话。”

    秀荣正拿着一只佛手在玩,忽然抬头,皱了皱眉,“我姨娘哪有那么不好?姐姐说起姨娘怎么像训下人,叫姨娘听见,不知道该多伤心。”

    秀英忙扭头,狠狠瞪她一眼,复又陪笑道,“荣丫头还小,总好缠着姨娘,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等大些自然明白道理,姐姐这会子千万别怪她。”

    楼襄淡淡颔首,并没言语。秀英见她懒懒的,便提着裙子起身,摆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件事我也是才听说,想跟姐姐念叨两句,又怕姐姐吃心,嫌我多事。我便有些含糊,不知当讲不当讲。”

    楼襄饶有兴致的瞥着她,“咱们姐妹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推心置腹的。”

    秀英乖巧的笑了下,掖着袖子,缓缓说,“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我来给长公主请安,看见定远侯夫人一连三日过府。我想着,走得这么近该是有事才对,后来听丫头们说起,果不其然的,她是为她家大小子提亲来的。”

    俯身趋近些,她笑吟吟道,“妹妹不懂这些,倒是留心向哥哥打听了几句,原来那定远侯府的大爷是个百里挑一的英俊人儿,学问骑射俱都出色,这样人才想必长公主也会满意,要不,能一连三天都肯见那位侯夫人!”

    略微一顿,像是有些不情不愿,她吞吐着说,“就单有一样不好,听说他今年不过十八,屋里却已有了两个通房,除却这个不说,还和他姑妈家的表姐感情甚笃,很有点子青梅竹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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