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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冰释

    郑驰乐回去后将自己在书店遇到的事告诉季春来,季春来听后问道:“你把上头的字写几个给我看看。”

    郑驰乐回忆了一下,扯过一张纸刷刷地写下一行字。

    季春来看到后静默片刻,说道:“这人叫何遇安,是我的老对手了,老何有好几个朋友死在早年那场动-乱里面,他始终怨我没救他们。”

    见郑驰乐听得仔细,季春来又将师门秘辛给郑驰乐讲了大半。

    当年郑驰乐的“师公”在建国走过来的那批人里面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毕竟他师公曾经救过很多人的命。可惜的是季春来性格跟“师公”不太像,这些人情往来对他来说不仅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还是一种负累。

    “师公”看透了他的秉性,也就没给他留下首都那边的门路。

    对于“师公”这个决定,季春来甘之如饴。

    人情向来是要靠自己去经营的,就算是至亲骨肉、同胞兄弟,自己不去维系也会渐渐疏远,季春来本来就不擅长与人往来,自然乐得轻松。

    没想到这倒成了他与昔日挚友反目的引线。

    建国初年国内的一切都还在摸索中前行,在他启程行走各地行医的第二年,一场酝酿已久的动-乱在国内爆发。在那场动-乱之中无数无辜的人被波及下放,其中就包括何遇安和他底下那批人。

    当时季春来正好碰上了何遇安一行人,何遇安请求季春来帮忙。可这时候“葫芦居士”已经仙逝,季春来跟首都那边没半点联系——就算有联系,在那种混乱的局势之中他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季春来据实以告,何遇安却怎么都不信。

    季春来当时还带着年幼的吴弃疾,不好在那边多留,第二天就离开了。

    后来何遇安的朋友统统身死异乡,双方也就结下了不解之仇。

    动-乱结束后上面要恢复何遇安原职,何遇安却没回去,反而沿着季春来的行医之路南下,开始跟季春来抢起了病人。

    何遇安医术不算太差,可他是典型的“攻下派”,喜欢用“攻击性”比较强的药物,这样见效快,病人的身体却不一定吃得消——就算当时把人治好了,少不得也会让对方少活几年。

    偏偏何遇安恨他恨得不行,用药比以前更急更猛,眼看都快要闹出人命了。

    季春来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最后说动了何遇安的老上级出面劝阻,何遇安才罢手。

    自那以后季春来就没再见过他。

    回想起这段往事,季春来不由又想起了吴弃疾。他对吴弃疾这个徒弟从喜爱到反感,就是因为吴弃疾在朝何遇安的路子走,何遇安这个先例在前,再结合吴弃疾姑姑说的“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季春来对这个徒弟是彻底失望了。

    想到自己和昔日友人之间解不开的仇怨,季春来微微一顿。

    无论他解释了多少遍,何遇安始终不相信他在首都那边没有任何门路。那么那时候试图跟他解释的吴弃疾,他又相信过没有?他遭遇过的事情,这个徒弟是不是也正在遭遇?

    季春来沉默片刻,对郑驰乐说:“我出去走走,你在这里守着。”

    他说的“这里”当然是指许国昌临时划给季春来的“值班室”。

    郑驰乐点点头,拿出关靖泽走之前留给自己的书看了起来。

    季春来走出值班室后缓步走向吴弃疾所在的病房。

    关振远已经走了,病房里只有吴弃疾一个人在沉睡。

    季春来搬过病床前的椅子坐到一边,拿起一边的报纸看了起来。虽然年过半百,但他的视力依然非常好,看报一点都不吃力。

    吴弃疾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睁开眼时视野有点儿模糊,等他定了定神,瞧清了坐在床前的人是谁以后,整颗心都快跳出胸口了。

    季春来听到病床上的动静,收起报纸跟吴弃疾对视片刻,说道:“当年的事我也许太武断了,至少应该听完你的解释再下判断。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想说吗?”

    吴弃疾挣扎着坐了起来,可他心里太激动,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春来见到他这模样,要说没有半点触动肯定是假的。他耐心地坐在病床边,等着吴弃疾说话。

    吴弃疾努力稳下心绪。

    他理了理思路,将当初遇到的事一一详述。大体还是跟郑驰乐说的没两样,为了让季春来相信自己,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剔除所有主观因素去还原事实。

    季春来听后沉默下来。

    吴弃疾也跟着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季春来才问道:“你回国后那两次用药是怎么回事?”

    吴弃疾心头一跳,脑海里闪过一丝灵光,总算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了,也大致猜出“姑姑”到底给自己泼了什么污水。他记得当时季春来正和何遇安相争,何遇安是有名的“攻下派”,用药用得太狠,惹来各种诟病。

    而恰好在那时候,他从何遇安那边获得了启发,救治了两个病人。

    吴弃疾说:“当时河堤出了问题,一旦控制不住就会有好几个村镇要遭殃,偏偏在前线指挥的赵书记突然出现中风症状,几乎快要不省人事。赵书记说他还不能倒下,下了死命令要我治疗,我只能事急从权,效仿何老用药!后来我也拿出了后续治疗方案为赵书记调养,虽然他没法再担任一线工作,但中风症状也慢慢控制住了。至于另一次——”

    季春来说:“行了,不用说了,先休息。”

    吴弃疾急了:“我……”

    “不用说了,是师父对不住你,听信了别人的话。”季春来眼里满是自责:“如果你还愿意认我,往后就继续叫我一声师父;如果你不愿意再认我也没关系,是师父的错。”

    吴弃疾想都没想就喊:“师父!”

    季春来见他情真意切,心里更加自责。他没让吴弃疾往下说就是因为前面的话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他已经看得到当年的真相:他偏听偏信,在这个徒弟最需要支持和关心的时候和他断绝了关系。

    吴弃疾观察力极强,自然也看出了季春来的想法。他说道:“师父,其实我也怪过你。要是我不怪你,肯定不会因为你赶了一次我就没再找过去,我那时候是真的怨了你,发誓要出人头地给你看……真的,我当时就想看你后悔赶我走。”

    季春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倒是去了大半——人就是这样的,做了错事要是对方一点都不怪自己,自个儿反而过不了那道坎。

    可季春来也不是笨人,稍微一想就明白自家徒弟其实是在变着法儿宽慰自己。他顿了顿,还是问道:“那你怎么又找过来了?”

    吴弃疾说:“后来我意外得知了师父你入狱的消息,当时我就在想啊,我跟师父赌什么气?我离了师父自然是海阔天高凭鱼跃,路要多好走就有多好走,师父没了我能行吗?肯定不行,真要行的话怎么会把自己折腾进监狱里?”他打趣,“这就是我找来的原因了——因为师父你不能没有我啊。”

    季春来本来还仔细听着呢,听到最后却哭笑不得。

    吴弃疾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见吴弃疾笑容疏朗,依稀有少年时的影子,季春来也渐渐放宽了心。他一向觉得将时间浪费在懊悔上面是没用的,真要有心弥补还不如做些实在点的事。

    于是季春来又跟吴弃疾说了一会儿话,反复叮嘱他再休息一会儿,才起身去给自己负责的两个病婴复查。

    第二天吴弃疾恢复得不错,可当他再去找田思祥和刘贺时,却发现两人的口风全变了。

    田思祥一再道歉:“吴先生,是我误会了老杨,原来他没有开采私矿,他是在训练一批职业探矿人员,而且他已经将发现目前的矿藏都献给国家了。”

    刘贺一向比较沉默,这时候也开了口:“我们都带着以前的偏见看老杨,其实他是个顶好的人。上回我们跟你说的话都带有太多的主观因素,许多地方也夸大其词,你不要当真。”

    他们把自己说过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吴弃疾也没生气。他甚至还很有心情地和田思祥两人闲聊了许久,最后才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走。

    许国昌显然也有同样的遭遇,见到吴弃疾后就拉着他说起了这件事。

    许国昌提到了吴弃疾不了解的情况:“昨天你昏倒后有人来探病,你猜是谁?”

    吴弃疾想了想,猜道:“难道是那个杨铨亲自过来了?”

    许国昌说:“没错,就是他。他在病房里呆了一会儿,又领田思祥和刘贺出去吃了个饭,回来后田思祥和刘贺就找上了我,推翻了自己说过的话。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田思祥他们前面说的话是真的,那个杨铨有问题,得知这边的情况后亲自过来封口;另一种是田思祥他们后面的说法是真的,那个杨铨是个有大觉悟的人,一心一意地为国家矿业无私奉献——你信哪一种?”

    吴弃疾说:“我相信有后一种人,但是从田思祥他们前面的描述看来,杨铨显然不是。你跟杨铨见了面吗?”

    许国昌说:“没,不过季老好像跟他碰了面。”

    吴弃疾对自家师父这方面的判断力不是很信任,他问道:“当时乐乐在吗?”

    许国昌点点头:“我特意找人问过当时的情况,乐乐也在,而且好像还是他给杨铨领的路。”

    吴弃疾说:“好,我改天找乐乐问问。”

    许国昌讶异地抬眼。

    吴弃疾说:“我师父最不喜欢用恶意的想法去揣测别人,不信你去问他好了,他肯定不会觉得杨铨有问题。”

    许国昌却只关注他的称呼:“师父?”

    吴弃疾罕有地露出了高兴至极的笑容:“没错,你刚刚说的季老就是我师父。”

    许国昌觉得吴弃疾那笑简直快亮瞎自己眼睛了。

    又过了几天,田思祥和刘贺的孩子情况渐渐趋于稳定,季春来给她们做完最后一次检查,告诉他们可以把孩子领回家回家调养了。

    忙完这事儿,季春来接受了吴弃疾的邀请去吴氏诊所那儿小住。眼看成钧那个项目已经接近尾声,岚山那边也没什么事,吴弃疾索性就让季春来留在省城过年。

    季春来考虑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下来。

    郑驰乐听到这个决定后借吴弃疾的电话打回岚山小学,让薛岩和牛敢玉自己坐车出来,顺便交代他们让镇邮局那边帮个忙把寄给“岚山野医”的信打包在一起转寄过来。

    郑驰乐忙活完以后往里面跑,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跟季春来一起练养生拳的郑存汉。

    比之上回见面,郑存汉又削瘦了不少,不过精神头还不错。

    郑驰乐悄悄问过吴弃疾具体情况,吴弃疾只说还算不错,没有透露更多。可郑驰乐又不是初学者,他的医术比很多人都要好,哪里会看不出郑存汉的身体状况?

    吴弃疾当然已经尽力了,但郑存汉那一身陈年老伤再加上扩散了的癌症,就算是以专擅“治癌”蜚声国际的吴弃疾也回天乏术,能让郑存汉精精神神地多活个两三年就已经很不错。

    郑驰乐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对这些事倒也看淡了。正准备加入耍拳的行列,“师侄”童欢庆就朝他挤眉弄眼,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郑驰乐跟着童欢庆往外跑,除了诊所后就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墩子上,笑眯眯地说:“师侄你有什么事儿?先叫声师叔来听听。”

    童欢庆:“……”

    本来郑驰乐还因为自己变成了排行第五的“小师弟”而憋闷着,可以想到童欢庆就高兴起来了:瞅瞅,还有个比自己辈分更低的!

    见童欢庆一脸纠结,郑驰乐也不开玩笑了:“怎么了?”

    童欢庆说:“我对情志疗法很感兴趣,后来发现国外把情志疗法归到精神科里面,就托人买了一批外文书回来。我一开始看不懂外文,看得很吃力,后来每天拿着字典查几页,慢慢也就吃透了。我拿周围的人当案例尝试着给人做书里提到的‘心理咨询’,发现了一件事……”他停顿下来,看着郑驰乐。

    郑驰乐意识到童欢庆的发现可能跟自己有关,连忙问:“什么事?”

    童欢庆说:“是这样的,我看的其中一本里面有个专题专门研究二战后归国士兵的心理状况,它说有很大一部分士兵,特别是在最前线作战的、手里沾过比较多人命的——或者遭受过重大身体或精神创伤的那一批人,都会出现严重的创后心理问题。我听郑爷爷说了许多以前的事,总觉得他的情况跟书上说的很像——而且我记得有研究表明长期的抑郁和暴戾很有可能也是癌症的诱因之一。”

    郑驰乐沉默下来。

    他对这个方面的了解比童欢庆还多,只是因为下意识地逃避着那段不太好过的回忆,所以根本没从这种角度去分析过郑存汉的行为。

    只不过这种创后心理问题除了依靠专业人士的疏导和亲友的关心缓解一下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治疗!

    他抱着侥幸心理询问:“你看的书上有提到治疗方法吗?”

    说到这个童欢庆就来气,他相当愤慨地说:“那书可坑爹了!它只是提出了很多各个领域的未解难题,表示欢迎广大群众集思广益、协力解决——它怎么不说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变成美好的春天!”

    郑驰乐一愣,追问道:“难道是《医生平台》?”

    童欢庆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这可是美国那边出的新鲜东西,每个月出一本,要实名订购,而且要有那什么内部‘会员’推荐才拿得到订购名额,我还是有师父出面才能看到啊!”

    郑驰乐怎么可能不知道《医生平台》这个月刊?它从一开始就设立了高高的门槛,聚拢了一批相对来背景、能力都不差的会员,这让它在未来十年里这个现在才刚刚兴起的杂志依然屹立在行业的最尖端,经由它提出的新问题总会成为下一阶段的热点话题。

    想到曾经出现在《医生平台》上的一个个名字,郑驰乐心里一阵激动,那可是相当厉害的一群人啊!

    他怎么能把这个给忘了!

    郑驰乐暗暗盘算着想办法弄个名额回来。

    没想到事情就是那么凑巧,在薛岩和牛敢玉从岚山那边背回来的信里面就藏着这么一个机会:那是一封来自港城一位老医生的信,他在信里表示非常佩服“岚山野医”的医学造诣,想要向《医生平台》推荐“岚山野医”,但《医生平台》要求所有会员必须使用真名,所以冒昧地询问“岚山野医”的真实姓名。

    郑驰乐收起信去找季春来,师徒俩一合计,第二天就把季春来的名字回了过去。

    一来二去,年关就近了。

    这一天天才刚亮,关靖泽就穿上厚外套、裹着围巾来找郑驰乐道别,因为他要回首都过年。

    郑驰乐倒是没什么感觉,跟关靖泽沿着大街散步,看着街头巷尾贴联的贴联、挂对的挂对,整条街渐渐染了红意,心里还挺高兴。

    此时此刻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别居然比他们想象中要长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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