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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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煞风景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楚谣颇无奈的道:“我妆盒里有几支金钗, 大人去挑一支沉的拿走吧, 这根玉簪子虽不值钱, 却是我五六岁时就拿来绾发常用的, 没了还真不习惯。”

    以寇凛对金银珠宝的鉴赏力, 自然看出来这玉簪子是被常戴常养的, 又素净无雕饰,他也能拿来束发用,才挑了它。

    “我多嘴说这一句, 是因为我确实不喜欢玉器,脆弱易碎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寇凛松开她,抬手将簪子别进自己的发髻里, “不过如今带在身边倒是可以时刻提醒自己, 有了这么一处弱点,往后做事时得有个分寸, 尽量不去和对手硬碰硬。”

    楚谣正要说话, 他抄过她的腿弯, 将她抱上铺着厚褥的窄榻。

    裹身的披风被他解开扔去一边, 楚谣不由紧张起来,他是准备一夜间将能做的全做了?

    再怎么无视礼教, 她心里依然有些打鼓,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顺从。

    事实证明她想的太多, 寇凛将被子给她盖上之后便起身,从他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一套夜行衣:“这榻虽窄了点, 好歹被我暖热了,你就先睡这吧。快入五更,圣上该醒了,我得进宫。”

    楚谣松了口气:“大人准备偷潜入宫面圣?”

    寇凛边换衣裳边道:“不必偷潜,走暗道就是。”

    现在去为虞清说情最好不过,趁着圣上震怒未消,将虞清私自回京的事儿圆过去。

    楚谣撑起上半身,看向他的背影:“那你还回来么?”

    她用不着保护,他只是来确定自己的心意,既已尘埃落定,他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怎么,舍不得我?”寇凛听出来了,愉悦的勾起唇角,却没有回头。

    他怕自己这一回头就会不舍得走。

    他又不是个傻子,与她初初定下白头之约,以此时的氛围,怎么着也得与她缠绵一番。却只是隔着厚厚的冬衣抱了抱,连那张咬过自己的小嘴儿都没能尝到,生怕一个控制不住沉迷女色。

    他倒是想试试沉迷女色的滋味儿,可惜没时间。

    万分后悔自己前半夜在房顶上优柔寡断,若是早些做出决定,少喝些西北风,这会儿也该吃饱喝足,心满意得的去做事了。

    “我这囚犯之身出入不便,加上近来应会很忙,若得空会来看你。”寇凛换好夜行衣后,走到窗下,“等摆平此事,我就设法将你娶回去。至于你爹欠我那两千金,你抽空去善德钱庄,直接见他们大掌柜,给他看我给你的金印,让他写个金票给你,拿去给你爹,你爹会明白的。”

    楚谣明白,他的意思是他与她父亲之间公事公办没得商量,但她私底下拿着他的钱去贴补娘家,是她的事情,与他无关。

    这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

    楚谣由衷道:“多谢大人。”

    他侧了侧身,眼尾余光落在她身上:“不过谣谣,往后我尽量不令你为难,你也不要太过为难我。”

    “好。”

    立场的事情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不可能承诺自己嫁给他以后就会只向着他,置她爹和楚家的安危利益不顾。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知道寇凛不会强求,倘若非得强求,她不会点头。

    “对了大人。”见寇凛准备从窗子出去时,楚谣坐起身喊住他,“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寇凛又阖上窗:“什么?”

    楚谣道:“上次太子不是告诉您,他有关于《山河万里图》的线索么。太子说,在东宫失窃案发生前两天,他在太子妃房间里看过一张东宫布防图,禁军十二卫每隔七天变化一次布防,画图只能用七天,太子妃是定国公府的人,太子怀疑失窃案与定国公府有关。 ”

    这么重要的线索,寇凛想问她早怎么不说,却也明白信不过他时,她说出口会给太子惹来麻烦。

    “我知道了。”

    ……

    电闪雷鸣,却一直不见暴雨落下,尚书府内戒备森严,夜行衣外,寇凛套上老嬷嬷的衣裳,戴着胶质面具离开楚谣的小院,顺着回廊朝后花园方向走。

    楚谣住的偏,几乎和后花园挨着,而尚书府后花园又和隔壁人家的后花园挨着。为节省时间,寇凛决定从隔壁人家的房顶上飞出去。

    听说这空置数年的宅子突然有人搬进来后,寇凛立刻派人查了查,搬进来的是洛阳首富贺兰家的大公子贺兰忻,上京来处理家族生意的,身份不存在任何疑点,他才放心。

    #

    皇宫,梁成帝寝宫。

    “寇卿的意思是,虞清会私自入京,是这个名叫‘影’的神秘组织的阴谋,而你也是因为多管闲事插手了楚箫和虞清的案子,挡了他们的路,才会被设计陷害?”

    “启禀圣上,这只是微臣的推测。但微臣之所以插手此事,并非多管闲事,而是因为微臣发现东宫失窃,或与这个组织有关。”

    和太子一样,再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寇凛也不能将定国公府搬上台面。

    圣上有些忌惮宋家不假,但他多疑不定,连亲生儿子都忌惮。相比较下,他对自己的亲舅舅、定国公宋锡是极为信任的。

    寇凛怀疑的是宋锡的两个儿子,缠绵病榻二十几年的世子宋亦澜,还有宋嫣凉和宋世钧的父亲中军都督宋亦枫。

    他没怀疑过宋锡,这位已经六十好几的国公爷戎马半生,只爱练兵,一辈子都没怎么理过朝政。

    还是世子时就放着京官不做,跑去西北荒漠之地戍边,一去十几年。

    直到他父亲死了才回来承袭爵位——据说是不满他父亲将妹妹、也就是当今太后嫁给沉迷修道炼丹的先帝守活寡。

    先帝驾崩时,宋锡为保圣上登基,手腕凌厉的诛杀淮王,灭了镇国公满门。

    圣上年轻时最容易拿捏的那会儿,宋锡都不插手政事,不干涉圣上任何决定。

    更何况现在二十四年过去,乱局已平,朝政稳定。

    只要宋锡活着一日,还掌握着宋家大权,任何凭空质疑宋家的言论,只会令圣上觉得有人图谋不轨,妄图夺取军权。

    如同这个节骨眼上弹劾寇凛的奏折,只会引圣上的反感和猜疑一样。

    梁成帝在心腹内侍的伺候下净着手面,道:“寇卿,这个‘影’究竟是何来头,如此神通广大,拿得到锦衣暗卫不外传的画像,还能买通宫内各局司的老宫人,连宁贤妃的乳母都能收买。”

    寇凛心道这不是‘影’的力量,这是宋家的本事。他微微垂首:“回圣上,据微臣所知,‘影’起初只是江湖中一些能人异士组成的一个小组织,做主之人被称为影主,其下有左右护法,四个堂主,专收钱为人处理难题。二十多年前,也就是圣上您继位以后不久,这组织应是换了新的影主,开始逐渐渗透朝堂,手越伸越长……”

    十年前楚箫、虞清、宋世非三个小孩子在定国公府禁地里,应该是被误会看到了什么秘密,所以才遭来杀身之祸。

    倘若《山河万里图》也是他们合谋窃取的,那么宋家与“影”合作,绝不仅仅是为世子求药。宋亦枫宋大都督为了医治自家大哥的病,竟舍得杀害自己的庶子宋世非,奉上自己的女儿宋嫣凉,是在对影主表决心,其中必有更大的图谋。

    梁成帝压低声音:“寇卿认为,与淮王或者阉党可有关系?”

    “微臣不敢确定。”寇凛抬起头,故意将自己凝重的神色让梁成帝看个一清二楚,“但微臣认为,即使与东宫失窃案无关,也不能再任由这个组织做大。可又恐怕这京中受过他们恩惠、或受他们牵制的勋贵与权臣太多,追查下去,容易触犯众怒……”

    梁成帝冷冷打断他:“触犯众怒?寇卿当年以雷霆之势肃清阉党的气魄哪里去了?莫不是这些年被荣华富贵消磨光了?”

    “微臣惶恐!”寇凛连忙躬身,“微臣只是怕会引起朝堂震荡……”

    “查!一幅莫须有的画像都能编排出一个戏本子,在朕的大朝会上演的风生水起,这群奸邪都快跳到朕的头上来了!”梁成帝怒不可遏,“朕准允你全力彻查,权宜形势,先斩后奏!即使牵连到皇亲国戚也给朕有一个杀一个,务必将此组织给朕一网打尽!”

    寇凛等的就是这句话:“微臣领命!”

    梁成帝又道:“可寇卿执意藏在暗处,如今手下无人可用,孤身一人如何是好?”

    寇凛掷地有声:“形势固然严峻,微臣亦有自信,一人足矣。”

    梁成帝沉默片刻,话题忽然一转:寇凛眼眸微暗,知道他与楚谣的事情传到了圣前,圣上是在试探他。

    梁成帝笑道:“朕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你从来也不理会这些。”

    寇凛略一沉吟:“回圣上,微臣认为何郎中比较适合。”

    梁成帝淡淡道:“为何?莫非何郎中较有才干?”

    寇凛摇摇头:“他有没有才干微臣不清楚,但他是楚尚书举荐的,微臣近来正在追求楚家小姐,自然得拿去讨好她。”

    梁成帝毫无讶色,微笑的看着他:“楚小姐?可是那位有腿疾的?记得小时候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又聪明伶俐,朕还曾说给衡儿讨来当媳妇,可惜……”

    寇凛垂首:“倒是便宜了微臣。”

    梁成帝笑道:“朕记得比衡儿还大了一两岁,至今没嫁出去?”

    “正是,可就这样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楚尚书竟当成宝似的想来拿捏微臣。”寇凛显出几分不满,忽又阴险一笑,“然而圣上可知微臣是从哪里进宫来的?”

    “恩?”

    “微臣是从楚小姐香闺里来的。”寇凛连忙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簪,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等她这肚子大起来,圣上且看是微臣求着楚尚书,还是楚尚书求着微臣……”

    “你这坏胚子,也不怕楚尚书抛下脸面来弹劾你,朕是不会保你的。”梁成帝口中骂着,脸上却笑起来,吩咐内侍取来一枚写着“地”字的令牌,扔给寇凛,“你一人孤身犯险朕不放心,拿着这个。”

    ……

    暴雨过后,小雨淅淅沥沥。段小江披着蓑衣蹲在密道不远处,这条密道是锦衣暗卫出入宫城专用的,见寇凛从密道里走出来,他连忙迎上前,将手里拿着的另一套斗笠蓑衣递过去:“大人,怎么样?”

    寇凛将圣上赐的令牌取出来,亮给他看。

    段小江目露欣喜。锦衣卫分明卫和暗卫,其中暗卫有天地人三支,指挥使掌管的只有明卫和人字暗卫,天地两支暗卫都是由圣上亲自掌管的,如今他们家大人连‘地’字也拿到手了。

    “最强的‘天’字,不知在谁手里,那才是真正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胶质面具戴久了脸疼,寇凛披蓑戴笠,边走边问,“小江,你确定游湖那日,你将麻绳绑在船头了?”

    “确定!”段小江抱拳笃定道,“您和楚小姐乘坐的那艘乌篷船,属下仔仔细细检查了十几遍。”

    这就是寇凛游湖那日为何会麻痹大意落水的原因,通常停泊用的麻绳都是栓好的,而小江一贯仔细,一定会事先检查,所以他才没想到去看一眼绳子绑没绑好,拴腰上就下了水。

    故而那晚的东瀛刺客并非想掳走楚谣,从头至尾,目标都是算计着要他的命。

    即使他侥幸不死,也会因此恼上定国公府,和宋家开战。

    寇凛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下。这算计他的人对他了解甚深,绝不是他多管闲事挡了他们的路,临时起意下手对付他那么简单。

    至少得在暗中密切琢磨了他好几年,才能对他了解到这种程度。

    这组织里有个想杀他的人不奇怪,毕竟朝野上下他遍地仇家。只是不清楚与爱慕楚谣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个人,也不会是因为嫉妒,此人已经筹谋多年,几年前他与楚谣又不认识,那人不可能未卜先知。

    楚谣的介入,是突然的一道催化剂,令韬光养晦打算与他来日方长的那人有些乱了些方寸。

    清晨时分,天色却异常黑沉阴暗,背朝皇宫,寇凛压低斗笠帽檐,快步离去:“如今本官虽然险胜一筹,但你们莫要掉以轻心,对付本官的人,不是这个组织的掌权人,却是他们的‘脑子’……”

    *

    楚谣五更天才睡,一直睡到晌午才起床。

    听着从邻居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笛音,春桃为她梳好发髻,才发现玉簪不见了:“小姐,您的簪子呢?”

    “换支钗吧。”楚谣拉开妆盒抽屉,挑了挑,取出一只蝴蝶金钗递给她。

    “小姐,那老嬷嬷人呢,怎么一上午都没瞧见?”春桃嘀咕着,“不是贴身保护您的吗?”

    楚谣默了默,道:“小舅舅派的人,我哪里知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有人请安:“小姐,舅老爷来了,请您去一趟偏厅。”

    楚谣眉头紧紧一皱,自从上次将秘密给谢从琰泄了底,他再没出现过。这么些天过去,也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我知道了,这就去。”楚谣从妆镜前起身,被春桃扶着去了偏厅。

    身着常服的谢从琰看着她走进门,目光在她发髻上的金钗停留一瞬。

    楚谣点头示意:“小舅舅。”

    谢从琰淡淡道:“不是来贴身保护你么?他怎么走了?”

    楚谣依然不回答,寇凛没瞒着她父亲画像的事儿,谢从琰也知道,似乎寇凛与他们又达成了某种合作。

    所以谢从琰被刺激到了,才过来的么?

    “你们出去。”等楚谣在圈椅上坐下之后,谢从琰示意厅里的家仆侍女们离开。

    “是。”

    见到楚谣面色不虞,等人全离开后,谢从琰面无表情地道:“你觉得,你姓楚的府上,我这姓谢的管太多了是不是?”

    楚谣垂了垂眼睫:“没有,连爹都不说什么,我敢说什么。”

    谢从琰冷冷道:“从前我住在这里,姐姐去世以后,姐夫不曾续弦,这府上多半事务都是由我和杨总管来打理的,等你大些时,我有没有提过让你学管家的事儿?”

    “提过。”但楚谣整日忙着读书,哪有空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你当年说,‘有小舅舅在,我才不要操这份闲心’。我说我往后总得出去自立门户,你又说,‘只是搬得远一些罢了,小舅舅这么厉害,管的了京畿三大营上万人,还能管不了区区两户人家’,我再说你往后若是嫁出去,不会管家如何是好,你来告诉我,你说了什么?”

    楚谣茫茫然片刻,面上十分难堪:“我说,那我就嫁个像小舅舅一样会管家的男人……”

    可那时,她以为谢从琰是亲舅舅,爹又对他极为信任,她自然对他也是全心全意的依赖。

    谢从琰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盅暖手,不去看她:“这十几年来,你在府中过的怎样?可有委屈过?可有因为下人令你不顺心过?出门在外,他们有没有拼死护你周全?他们忠不忠心?你生未生过疑惑?”

    楚谣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当日寺庙里因他们而丧命的家仆,面露惭色。

    然而……

    她沉沉道:“但是小舅舅禁我的足,不许我去见虞清,还派人跟踪我,掌控我的一举一动,这是否正常?”

    “说起虞清来,那日我收到消息,是先请示过你父亲,你父亲让我抓,我才去抓的。红袖招一连串变故,我也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阴谋,才下令禁你的足,不准你出门。你刚被人掳过,处境危险,阿箫更是前一天还被人当街刺杀,这是小事?我以长辈的身份管着你,又派人守着你,跟着你,究竟是哪里不对?”

    谢从琰自嘲着发出一声冷笑,“从前就觉得这个家千好万好,小舅舅事无巨细,一旦知道你我没有血缘关系,知道我对你有意,在你眼里,我立刻就成了一个妄图禁锢着你的龌龊小人了?”

    “我没这么觉得。”楚谣不否认谢从琰说的的确有道理,但她心中就是无法继续正常去看待他了。

    她自己也不是很理解。

    “你恼我,是因为你的腿是为我所害,我却没为你报仇,放走了我的乳娘。可那时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玩伴儿,你才八岁,我可能会喜欢么?而她却是陪伴我十四年的唯一的亲人,孰轻孰重?稍后,我也是因对你愧疚,才慢慢将你放进心里来。”

    谢从琰这些日子想的很清楚,每次都不敢面对她的原因,正是因为这样复杂浓厚的愧疚感,越是喜欢越是愧疚,越是愧疚越是喜欢。

    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对楚谣的感情,究竟是愧疚还是喜欢。

    “我心知肚明,是我害你落下残疾,又碍着这个舅甥的名分,你我注定是无缘,便只想做个好舅舅,以长辈的身份照顾着你即可。是,我是心有不甘,但我做什么了?我是当年阻着你与虞清交往,还是现在碍着你嫁人了?在你及笄之前,说想嫁给虞清,我不就搬出去自立门户了?”

    谢从琰放下冷掉的茶盅,从矮几上拿起一叠子纸来,走到垂首不语的楚谣面前,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这是你们楚家下人的卖身契,家规,以及一些资产调度等,我逐一做了注解,你看不懂时再寻人找我……我欠你的,你想让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你既然不想看到我,我往后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

    楚谣仰头静静看着谢从琰,从来也没听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一时间心中十分复杂。

    是她会错意了么?

    还是他在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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