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耿耿星河欲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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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寻机来看了我两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燕宜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

    我疑惑,“燕宜?”

    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芳若口中对胧月颇为疼爱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张机》吟诵的徐婉仪,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虚脱的痴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颇负才学,然而似乎并不十分得宠。

    玄凌漫不经心道:“是你离宫那年进宫的,说也奇怪,朕也并没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作无意,抿嘴笑道:“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丧,“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进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宫中佳丽又多,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来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来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来,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月多上一点儿。”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的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么?”

    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

    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没几天,钦天监夜观星相,发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发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

    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

    李长忧心道:“冬日里天一冷旧疾就发作了,加之滇南报来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

    “是。偶尔醒来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皇后头风发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来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来。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来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来呢。”

    李长点头,“我晓得轻重。”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没,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发梳髻。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

    我涩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里这个可怎么好呢。左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发,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我道:“今日又没人来,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过,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想着李长回去已经有两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过来看小姐的。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咱们准备着总是没错。”

    她重新为我挽了螺髻,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发别上。我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皇上着李长送来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该知道皇上喜欢我打扮得清减些。”

    浣碧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来,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来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别的事没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发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来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发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我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来。我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来,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浣碧转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温实初微微变色,道:“我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皇上没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来的。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来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来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鬓边碎发,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温实初急得跳脚,慌忙发誓,“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

    我的一连串发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没人能帮到我那么多。”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没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春景,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温实初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来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没有别的帮你的法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首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来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的胎像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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