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掌控四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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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说去,其实你是劝某直接将李茂贞彻底击灭,是也不是?”

    李曜这话问得自己一脸无奈,其实他听李袭吉这般从古至今一番分析,关中四塞,的确个个都重要万分,即便现在吐蕃已然衰弱,西北的萧关可以暂缓,仍由泾源节度使张鐇掌握,但潼关肯定是必须拿下的,而武关、散关最好也能拿下。

    潼关不必说了,以东直接就是朱温的羁縻镇、陕虢王珙,王珙此人与李曜算起来有“夺业”之恨,如果李曜大军进入关中腹地,他必然怂恿朱温西进。如此一来,潼关必危,而潼关一失,关中就是一马平川。当年安史之乱时,哥舒翰被逼出击,败失潼关,潼关一丢,玄宗就只能丢弃长安而“幸蜀”。前事历历在目,李曜自然不能轻忽潼关之重。

    而武关与散关,也很有必要掌握住。武关方面如今在控制金商的昭戎军节度使冯行袭手中,冯行袭因为实力不算太强,对朝廷还算保持了一定的恭顺,但他东面的荆襄节度使赵匡凝受朱温羁縻,一旦朱温欲出兵争夺关中而无法攻克潼关,则有可能取道山南西道攻占武关而入关中,所以安全起见,武关也最好由河中掌握。

    散关目前还在李茂贞手里,属于凤翔,位于凤翔镇靠南的位置,如果李茂贞被打得只剩本镇凤翔,他与王建的强弱之势立刻倒转,王建很有可能大举北上攻克散关。因为攻克散关则进可以威胁关中,退可以固守蜀地,对于王建而言,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隘。而对李曜而言,如果占据关中之后有图谋蜀地的打算,那么散关的作用也是和王建一样,进可攻、退可守。

    但是李曜纠结的是兵力。

    自李曜掌军以来,军备问题从来不需要担忧,但他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将领毕竟不同,在他的心中,人的生命是最为宝贵的,即便是战争,他也不容许自己麾下的将士出现无谓的伤亡。因此,他仗着军械监掌监的身份,为自己麾下的士兵更换这个时代最先进的装备,在出镇河中之后,又立刻进行军医制度的改革。甚至包括推广种植棉花,也算是为此服务。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一贯所推行的,都是精兵政策。

    精兵政策给他带来的好处是明显的,譬如他麾下的军队对他的忠诚度远高于别军,在原先的开山军包括现在的河中军中,李曜的声望无与伦比,没有任何人能挑战他在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又譬如他麾下的军队平均战斗力也远高于别军,这一点开山军的战绩就可以说明。种种这些,都是他对后勤保障工作重视带来的良性结果。然而,与此同时,河中军也有劣势,那就是兵力。

    纵然李曜眼下以不到四万的战兵,就敢无视拥兵总数达到他出征兵力一倍半的华州,纵然他以不到四万战兵,就敢预计与李茂贞七八万战兵野战获得胜利,但有一点不能改变:当占领地区扩大到一定程度,这样的兵力仍然会显得不足。

    譬如说潼关纵然是天险,但如果只放三千兵马,就要做好对抗朱温的准备,那就算李曜也没法放心得下。开山、摧城、破阵六军,至少要放一个军在潼关,也就是七千人马;同、华攻克后,也要驻扎兵力以免局势反复,至少也得一个军。如此再减去河中方面留守部队,也就是摧城右军,那么李曜能用于争夺鄜坊、邠宁,包括与李茂贞决战的正规战兵,就只剩三个军外加憨娃儿统领的节帅牙军近卫军,满打满算只有两万四千!

    李曜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慨:这是蛇吞象啊!

    现在的问题是,这点兵力,就算争夺关中,也已经是要小心翼翼不出半点差错的去打了,如果按照李袭吉和史建瑭的想法,要攻破凤翔、占领散关,甚至降服冯行袭、占领武关,那么目前手头的机动兵力根本不够!

    李曜想想,以眼下的兵力要占“三关”明显不足,根本不可能实现,只得将这其中碍难之处与李袭吉、史建瑭说了。李袭吉闻言,想也不想,立刻便道:“此事别无他法,唯征募新兵而已。”

    史建瑭也点头表示同意,道:“此前节帅只掌河中,五万战兵足以,如今西进关中,非十万战兵,不足以震慑诸藩!”

    李曜皱眉道:“养兵过多,易使民疲,非到万不得已,我不欲多募青壮,误农误工。”

    这个问题史建瑭插不上嘴,但李袭吉却有话说,他道:“节帅心忧百姓,自是河中之福,关中之福,然则眼下有一事,未知节帅可曾虑及。”

    李曜问:“何事?”

    李袭吉道:“华州战兵近五万,辅兵三万余,将近八万人,鄜坊、邠宁之战兵,如今虽属李茂贞,但我军日后一旦战胜李茂贞,难道这些人便都能随李茂贞去得了凤翔?更何况此二镇辅兵,俱是本镇固有,将来又该如何安置?这三处战兵、辅兵相加,最后可为我所用者,总数在十万以上,即便一半辅兵、一半战兵,这战兵也不下五万,这五万人久为战兵,若使其务农务工,虽无不可,然则却属浪费,何不将之用来,更训新军,为我所用?一则不会误工误农,二则可使地方安靖。此事,还望节帅三思。”

    李曜沉默下来,思索片刻,道:“此事容某细细思量,明日再做决定,你二人且去休息吧。”

    李袭吉与史建瑭对视一眼,同时起身一礼,各自回帐内歇息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李曜大军兵临华州城下的当日,河北局势也有新的发展。原来那日李思安、张存敬屯兵内黄,得知刘守文、单可及率领五万大军来战。张存敬对李思安道:“刘守文有五万大军,又有单可及助阵,此人号称‘单无敌’,扬言要活捉将军,不知将军以为应当如何应敌?”

    李思安不屑道:“既非李存孝,又非朱八戒,纵然来他十个单无敌,某又何惧之有,无非力战罢了!”

    却见旁边闪出一员小将,系李思安部副将,充左领军卫将军袁象先。这袁象先乃是中宗朝中书令、南阳郡王袁恕己之后,也是朱温的外甥,性情宽厚,不忤于物,颇有策略。朱温爱其甚深,视如己出,知李思安勇而鲁莽,故令他为副将辅助。

    这时袁象先向李思安赞画:“将军虽勇,却也不可意气用事,燕军虽多,都是强掳入军的乌合之众,刘守文、单可及又是恃勇无谋之辈,末将只须略施小计,定可大破此辈无疑!”

    李思安知他在朱温心中地位,便问计从何出。袁象先道:“将军但去迎战,只须……如此这般,必教燕贼横尸百里!”李思安、张存敬闻计都大喜过望,遂听其计。

    李思安于是立刻令大军拔营起寨,往魏州进发。两军相遇于繁阳,各列成阵势。李思安跨马持槊立于阵前,呼道:“兀那燕地雏儿,某便是李思安,听说你要擒我,可敢来问问我手中飞槊答不答应?”

    刘守文早闻李思安大名,岂敢与他对阵,转头对单可及说道:“姑父号称无敌,李思安鼠辈怎是敌手,侄儿愿将大功相让,姑父只管于阵上将之擒来!”

    单可及哼哼一笑,也不点穿,堂而皇之跨马出阵,喝道:“李思安,听说你们汴军新立了什么‘拔队斩’的规矩,你就不怕被我擒来,手下五千将士都要被偷锅贼处死么?”

    朱温这偷锅贼被喊得多了,李思安也懒得去辩解,只是大笑道:“你不就是单人欺么?最善被人欺的蝼蚁虾蟹,我手下五千将士都知道我李思安要斩你,有十足把握!你若是不怕死,只管放马过来便是。”这点激将法,就算李思安也是懂的。

    两军对战,威名不可轻堕,单可及被激,冷哼一声,不再答话,拍马擎斧杀将过来。李思安仗飞槊来迎,来来回回战的不下十余合,思安佯装不敌,拔马回奔,高呼:“撤!”汴军竞相回奔。

    刘守文见了,当下又惊又喜,还真以为李思安真是被姑父杀败,哪里肯走了功劳,立刻下令追赶,全军出动,单可及追在最前。汴军退至内黄县城北,前面是一条清水“挡路”,李思安突然掉转马头,见单可及正杀气腾腾奔来,窃笑一声,便有一根绊马索在单可及马蹄下拽起。单可及见之已晚,顿时人仰马翻。李思安不待他站起,赶上前去,一槊结果了性命。

    燕军士卒见状,急忙停下了脚步,不敢上前。刘守文见单可及居然这般轻易便被了结了性命,当下也害怕起来,想跑,却深知乃父残暴,担心这般回去,父亲一怒之下会将自己杀了,因而又不敢跑,只好强行下令:“都……给我杀!”那声音嘶哑无力,直在颤抖。燕卒受气感染,也是手脚颤抖,踟蹰不前。刘守文挥剑斩了两人,余卒这才上前。

    李思安见燕军无用至此,不禁哈哈大笑,却并不急于上前大战,只见清水河堤下涌出一支兵来,正是袁象先。他呼喊道:“活捉刘守文,燕军兄弟何须为这般懦夫卖命!”燕卒闻状,也不知伏兵多少,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纷纷弃戈逃命。刘守文斩杀几十人也不能止,匆忙掉转马头,自顾逃命去了。却见张存敬又领军杀到,李思安、袁象先从后掩杀,两厢夹攻,斩杀无数。刘守文仅以身免,逃回沧州。

    魏州城中,贺德伦得知李思安清水大胜,便对罗绍威说道:“破燕贼正在此时,今日当看我八百精骑之威力。”乃辞别罗绍威,率领骑兵出城。方出北门,贺德伦宣谕:“前有大敌,我辈须怀必死之心,义无返顾。”遂令守门卫士关闭城门,燕贼不破,不得放汴军进城。然后杀入刘仁恭大营,纵横驰突,左右开弓。燕军轻易被冲乱,刘仁恭也斩杀一乱兵,然后宣谕道:“不必惊慌!敌人只有不足千众,敢来犯我五万大军,是以卵击石,给我杀!”燕军这才稳定,重新组成阵势,上前迎战。然而刘仁恭小看了汴军精骑营。

    汴军的五万新兵是招募来的,军饷丰厚,因而不达标的不能入军。而精骑营更是新军中的佼佼者,按照李曜麾下精锐为标准打造,除了会骑马、射箭等基本功外,武功也须出众,还得识字,读过兵书。因而朱温对这支军马也是不吝惜装备,每人三岁良马一匹,钢盔一定,铁甲一副,黄桦弓一张,点钢箭二十支,称手兵器一杆外加腰刀、背剑各一柄,每个士兵的花费几乎能装备普通士兵十几人。而燕兵多是刘仁恭抓来的壮丁,良莠不齐,步兵配置不过毡帽一顶,粗麻布衣一件,木杆枪或矛一杆而已;骑兵外加瘦马一匹,麻背弓一张,竹箭十支;只有一批曾经接受军械监装备的军队兵甲齐全,那批人成了燕军牙兵。寻常士卒如汴军精骑营的装备,只有指挥使以上的将官才能享有。如此一来,战力不言而喻。自午至未,精骑营已斩燕卒数千,擒将领几十员。而伤亡不过十余骑。

    刘仁恭不甘失败,将装备了河东军械监精甲锐器的牙军“八骏行”派出力拼。贺德伦纵横之势稍稍受阻,退出阵外。稍息片刻,忽见远处,尘烟四起,贺德伦知是有军马赶到,料定必是汴军无疑,大呼道:“勇士们,大王援军到了!随我杀!”重新又杀入阵中。

    很快,烟尘起处,为首认旗上分明一个“氏”字,正是朱温派氏叔琮率领大军赶到了!斩杀得一阵,又见赵军从北面杀来。三厢夹攻,刘仁恭纵然是三头六臂也断难敌挡,彻底服输,烧营遁去。汴、赵二军从后追杀,斩获无数。追至临清,前有永济渠挡路,燕军溃卒被追赶太急的,纷纷跳入渠水中逃命,淹死的非常多。刘仁恭循渠而北,汴军直追至沧州境,方才回马。此战斩杀燕军三万余众,自魏州至沧州,枕尸五百里。俘获万众,兵器、铠甲、营帐等辎重更是不计其数。刘仁恭自此元气大伤,只有韬光养晦,以期东山再起。

    朱温于是进入魏州贵乡城。罗绍威顿首拜谢,更是诚心臣服大梁,唯朱温马首是瞻。王镕也惧朱温大胜,将攻常山!特遣使来,请修好。朱温同意,乃大表贺德伦、袁象先、李思安、氏叔琮以及王镕的功劳。这一日又收到了葛从周牒书,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闻我军大破燕贼,中原振奋,此大王调度有方,用将得力之故。今襄、蔡复定,淮南望北却步,南边无忧,而昭义方归,常山易帜,河东新败。最为可忧者,本是河中李存曜,然闻河中出兵关中,不复为大王所忧。末将请命,乘此大胜,士气高昂之际,西上太行,一举而下太原。除河东劲敌,天下则唯大王所有!

    朱温大喜,回书道:

    通美所言,甚合孤意。但将邢洺大军由土门入晋,孤自会调兵遣将,以为策应。

    书毕,驰送邢州。又符贴河阳节度使丁会,令他攻打泽州,以牵制李嗣昭,使其不得救援太原。吩咐完毕,复问在座众将:“谁愿统军自马岭入晋,策应通美。”

    麾下闪出氏叔琮请命:“末将初从庞师古,久未得志。如今通美统军,老氏战则能胜,深服他的御军才干,愿将我这条老命辅助,挥洒余血!”

    朱温笑与众人道:“氏老不服老啊!闻青州王师范又与淮南私下通信往来,孤明日即回开封处置,静候河东捷报!”遂令氏叔琮领本部军自马岭上太行。

    却说晋王李克用自先败于安塞,再失邢洺三州,元气大伤,又因李罕之篡取潞州,更是雪上加霜。李嗣昭自泽州将李罕之家眷押送太原后,晋王盛怒下,全数斩首。遂厉兵秣马,欲收复二镇。刘仁恭入侵魏博,李嗣昭便牒书请出兵山东,乘机复取邢洺。晋王回书:

    益光勿急!葛从周二万大军尚未出动,且探明动静再说,我儿先取潞州可也!

    李嗣昭从命,遂移师潞州,攻了两日,未克,却已闻报刘仁恭溃败,葛从周、氏叔琮已率领两路大军西上太行,乃长叹:“当日河中大战,正阳说朱温得了整个中原,战力复原极快,某还不信,如今看来……唉,这汴州新军战力怎就恁般厉害!”然而喘息未定,却又报河阳节度使丁会乘虚袭取了泽州。

    李嗣昭这一次真的惊得不轻,心中暗道:“如今攻又不克,退已无路,如果就这般回太原,有何面目去见大王,难不成去蒲州?不成,正阳出征,我若前去,有鹊巢鸠占之嫌,大为不妥,不如乘邢州空虚,奔袭邢州而去。”于是定下决心,乃弃潞州,直往邢州东下。

    葛、氏两路大军自上太行,势如破竹。葛从周拔承天军营,前军已至寿阳;而氏老拔乐平,前军已至榆次,离太原仅五十里。

    晋王闻信,拍案大怒:“偷锅贼欺人太甚!谁愿领军破敌!”

    周德威率先请命:“汴军深入腹地,只须破他一路,必可退敌!德威愿往,力破氏叔琮。”

    晋王转怒为喜:“德威愿去,孤无忧矣!”又叮嘱道:“氏叔琮号称‘武痴’,骁勇异常。闻他帐下还有一更年轻厉害的,名唤陈章,号称‘陈夜叉’,前次便说要阵上擒你,你此去须小心为要。”

    周德威笑道:“陈夜叉大言不惭,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次日,氏叔琮沿着洞涡水布阵。得知周德威来战,陈章上前请命:“末将闻周阳五是河东大将,独眼龙很是依靠此人,某愿就阵上擒来,若成,求指挥使上奏大王,赏某一州。”

    “有何不可!然则你须记住,或死,或被擒,你帐下的五百士卒也不能活命!”

    陈章一声:“得令!”乃披挂上阵,率五百军士上前挑战。

    周德威望见,告谕部下:“你等先去迎战,骑青骢马的便是陈夜叉,见了便跑,我自有计擒他。”部众遂先往迎战,遇士卒则力战,但见青骢马奔来,便喊道:“陈夜叉来了!”皆不战而奔。

    陈章大骂道:“周阳五,你号称名将,麾下小卒怎的恁般懦夫,胆小怕死,你还不快快来与我一战!”

    周德威脱下盔甲,微服上马,喝道:“红袍周阳五在此,看你有没有本事来擒。”遂挺槊杀将过来。陈章举钢叉来迎。战的三五合,周德威佯装不敌,也回奔而去。

    陈章邪笑道:“周阳五,我欲从你身上取一州刺史!岂能容你逃走!”拍马就追。周德威故意放慢马步,见他追的将近,突然停住,侧身一闪。陈章始料未及,马停不住,由德威身侧冲至前方,德威奋起大槊,照其背心一刺,陈章毕竟有些能耐,偏了一些,只被刺伤一肩,掉下马来。早有晋卒上前,将之捆成粽子。

    周德威于是勒令陈章部下五百兵投降,却未料那五百兵不仅不降,反而见主将被擒,知回去是死,投降后家属遭殃,自己到哪里也抹不去陈章帐下逃兵的罪名,竟不顾生死扑将过来。

    周德威惊怒不已,奋起马槊,大开杀戒。此时氏叔琮见陈章被擒,也赶着大军杀来,周德威全师而上。自辰至午,汴军战死三千余众,然而晋军也伤亡两千,洞涡水因此被染红。氏叔琮败退,周德威从后追击。直追至石会关,又斩杀千人。逢葛从周率大军来救,周德威这才收军。

    葛从周救得氏老,忽有探马来报:“大事不妙,李嗣昭带领大军入侵邢洺去了!”葛从周惊得眼如铜铃,张嘴愕然半晌,才对众将说道:“李嗣昭怎有这般能耐,这般洞悉战局,非李存曜无有代者!洞涡一战,已令我新军丧气,如今李嗣昭所为,更让某担心李存曜西去关中根本就是做戏……李存曜若在,太原绝不能下,然我辈此来,也不能白走一遭,邢洺万万不能丢!”便急忙由黄泽岭退回邢州。李嗣昭哪知道葛从周畏李曜如虎,竟然把他此来当作李曜的安排,大军来援,闻讯便知自己兵力不济,不敢迎战,转由马岭退回太原。

    晋王遂于太原城中为周德威设宴请功,李嗣昭现在与周德威有些不合,当下越是心中不痛快,上前请命道:“昭义之失,儿实有过!如今见镇远公再立一功,孩儿也请率两万大军收复昭义,此番若再有失,儿愿提头来见!”

    晋王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我儿志气可嘉!只是眼下之太原,须防葛从周再次入侵,只能给你一万人马,不过孤可再派一个副将助你,能敌一万军。”

    李嗣昭以为父王所说的必是周德威,惊诧不已,不知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晋王看出他犹豫,却问道:“是你八兄,你可满意?”

    嗣昭顿时眉开眼笑:“能得八兄相助,必然复取昭义无疑!”

    晋王上前,拍一拍嗣昭肩膀,嘱咐道:“大战之前,务须多听听存审的话!”遂下教令,从忻州调回李存审,为嗣昭副将,率一万军南下。

    潞州李罕之,自去年篡取潞州后,不料家眷尽被晋王所斩,身边只剩下一个犬子李颢,遂忧愤成疾,待听到李嗣昭复统大军已来到潞州城下,急火攻心,居然一命呜呼了。李颢代守昭义,自度不是李嗣昭对手,忙向朱温求救。朱温派张存敬赴救,又奏表丁会为昭义节度使,赴任上党。

    存审对嗣昭说道:“丁会自取泽州,已归河阳,仅留部将刘玘五百军驻守,泽州可先袭取。迟则丁会率大军来援,我则有被夹击的危险。”

    “说的对,我听八兄的!”李嗣昭于是放弃潞州,急行至泽州城下,一夕攻克。刘玘弃城南逃。

    李存审又说:“朱温既以丁会为潞帅,我须分兵追杀刘玘,不可令他驻守天井关。丁会不能过关,唯有绕道含山路,九郎可将兵马埋伏在含口,必可破他,则上党便是孤城,旦夕可下。”

    李嗣昭问:“我将大军伏击丁会,张存敬援军将至,如何应付?”

    未料李存审没来得及回答,闪出一将,姓李名君庆,上前请命道:“请分一千军于末将,定能破张存敬。”

    李嗣昭道:“张存敬自幼跟随偷锅贼身侧,深得其真传,帐下又有五千新锐,你恐不是他的敌手!”因而不从。

    李君庆不服气,再请命:“愿立军令状,不破张存敬,愿提头来见。然而我若胜他,请将军状奏晋王,升我作一军都指挥使。”

    李嗣昭心想:“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倒要看你有何能耐!”遂回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乃命李君庆立下军令状,率一千骑去迎战张存敬;又令李嗣本率二千骑进驻天井关,留李存审二千步卒守泽州,自率其余五千步骑潜往含口设伏。

    河阳节度使丁会,自朱温镇大梁,即与朱珍等来投。曾与葛从周于河阳沇河桥用计大败李存孝,又水淹宿州,名动一时,因战功镇守河阳十有余年。今受朱温命令,移镇昭义,田地人口较河阳大一倍,心中窃喜,遂率五千河阳兵欲上天井关赴任。兵马方动,已闻李嗣昭复取泽州,大惊道:“泽州有失,迟则天井关也不保了。”急令加速前进,然而行不多远,正见刘玘并天井关守将败军归来。

    刘玘报告丁会:“李嗣本率领大军来夺天井关,人多势众,天井关难以固守,被他夺取了!”

    丁会大怒:“肯定是你先弃泽州,被李嗣本追杀至天井关下,你只想逃命,定是强令守将开关,以致于被李嗣本抢入,夺了要塞,是不是?”

    刘玘被呵斥,低头不敢强辩,算是默认了。丁会见他如此脓包,喝道:“败军之将,还敢回来见我!”抽剑便将刘玘斩了。

    那天井关地处太行之首,系河东高原与河南平原的分界岭,为河阳通昭义的要道,关口朝南,由北向南,地势平坦,故而嗣本容易涌入;然而自南向北,却是落差极大,易守难攻了。丁会若要仰攻无异赴死,无奈唯有绕道含山路了。军至含口,忽听一声炮响,李嗣昭伏兵杀出。丁会仓皇应战,厮杀一通,仅留着两千骑逃回河阳,想作潞帅的梦暂时碎了。

    含口伏击,李嗣昭俘斩三千,于是高奏凯歌而回泽州。李存审迎入,互表恭喜。然而方才坐定,却见李君庆狼狈而回,说:“张存敬军骁悍异常,末将不敌,恳请将军饶命!”

    李嗣昭按剑大怒道:“你忘了军令状了吗?我此番出征,连战克捷,唯独你败军而回,伤我士气,还敢求饶!”喝令将李君庆推出去斩了。

    朱温听说丁会大败而回,惊道:“李嗣昭久从李存曜,越发奸诈了,如今唯有葛从周可破李嗣昭!”乃奏表张归霸为邢洺节度使,移葛从周为昭义节度使。贺德伦率五千骑护送赴镇。

    李嗣昭得知葛从周入主潞府,知道就算李曜也对此人有所顾忌,心中多少有点惧怕,问存审:“葛从周十分难敌,当如何区处?”

    “葛从周是汴贼的救火先锋,素为偷锅贼所倚重!他镇守潞州必定不会长久,我等唯有驻守泽州不出,待偷锅贼将他召回,再定取潞州之策!”李嗣昭闻言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相持没过多久,汴州果然将葛从周调回。原来刘仁恭复盛,侵略四邻,抢夺钱粮。应罗绍威、王镕所请,朱温欲令葛从周统率大军北伐幽、沧。见昭义月来无事,遂将他并张存敬召回,调张归厚暂代潞府,与贺德伦同守。

    葛从周临行交代二将:“我去后,李嗣昭必定来攻,须与他野战破敌,万万不可固守!”尚担心二将不以为意,乃说这是东平王的意思。二将虚心领命。

    李存审见葛从周已走,便对李嗣昭说道:“取潞州的机会到了!此时上党城中有张归厚、贺德伦部一万精锐,这二将自恃其勇,又仗人多势众,必出城与我野战,九郎万不能战。战则两败俱伤,胜负难分!”

    李嗣昭奇道:“我军强在骑兵,不与野战定胜负,倘使他去固守,岂不是更加难下?”

    “非也!九郎先将大军移屯韩店,距上党三十里,分我二千步军袭下壶关据守,断其援粮的道路。今已秋黄,禾黍将熟。其一万军驻守城中,粮道被断,必派士卒出城刈割禾黍,九郎可将余骑用正阳前次所说的‘游击’战法胜他。”李存审说完,又将‘游击’战法的要领再次说了一次。

    李嗣昭遂率大军出动,军至高平。张归厚、贺德伦出城迎战。李嗣昭见其军至,挥旗下令,军士四散开来,退往两侧山中去了。张归厚、贺德伦都是初入潞州地盘,怎如晋军熟悉山中地形,故而不敢追击,求战不得,只好退归。李嗣昭见其军退,便集合军马,往上党进发。汴军出击则退,退则复进。如此,一日行军,进至韩店。当时山下稻田禾黍,已泛一片金黄。李嗣昭遂下令连夜刈割禾黍。

    次日一早,张、贺复出城来找李嗣昭大战,却惊报昨夜壶关失守,援粮道路断绝。二将闻信大惊,对眼相望,似乎都是在问怎么办?却又各自沉默。

    贺德伦忽见脚下禾黍金黄一片,也有昨夜嗣昭割去一片的“疤痕”,这才想到解决的办法,对张归厚说道:“李嗣昭是要将我等困死上党!难怪大王令我二人只可出击,不可固守。”

    “可是李嗣昭不战,却又奈何?”张归厚虽勇,毕竟缺少谋略。

    “唯有与李嗣昭抢割禾黍,运往城中。”贺德伦说完下令,要割尽城外三十里的禾黍。

    李嗣昭在山上望见汴军刈禾,心中窃喜,想:“八兄果是智谋出众!”遂令五千骑下山,每日于潞州城外三十里范围内巡游,见汴军刈禾者则捕杀,夺其已割禾黍。待贺、张闻信将大军赶到,嗣昭早已不知将游骑巡至何方了。待到夜里,汴军不敢出动,嗣昭则发动山中百姓轮班抢割。如此,不出旬日,上党周围三十里的禾黍被刈尽,而汴军所夺的不过一万大军三五日所需。其余的全被李嗣昭所夺,运往山里。汴军每日出城寻战,嗣昭避开。张归厚、贺德伦万般无奈,又不敢出城太远去寻求粮草,恐如朱瑾失兖州的故事。

    贺德伦最终泄气,说:“谁料李嗣昭有如此战法,看来上党是不能守了,唯有夺取壶关退军。”张归厚也跟着泄气。二人遂放弃上党,连夜趋壶关。

    至关前大约有十里处,前军已过,忽然火光升天,金鼓齐鸣,又有一支伏军从地底下杀出,为首大将正是李存审。

    李存审拦腰截杀,张归厚、贺德伦无心恋战,匆匆夺关而逃。存审斩获千人,归来之后,昭义复取。晋王收到捷报大喜不已,遂奏表汾州刺史孟迁——也就是昔日归降的邢洺留后,为昭义留后;出李存璋为泽州刺史,同守昭义二州;令李嗣昭将得胜之师回旋,大表功劳。

    汴州那边,朱温初闻张归厚、贺德伦求战不得,已知晋人是在使诈,又重新派遣葛从周去救援昭义。然而葛从周才到怀州,已闻二将败归,只好退回。

    朱温道:“昭义本非我所有,失去了也不可惜。如今却有一大事,陕虢兵变,王珙被部下所杀,都降朱简占据陕州军府,来认我作父。我已赐他姓名朱友谦,陕虢已为我实有,如此一来……昭义甚至河中都是孤的囊中之物,迟早全部取来。”

    众将听到这里,纷纷上前恭喜。朱温得意洋洋,继续说道:“我自取邢洺,大胜刘仁恭,可用大军已复至十万。本来此时李存曜西进关中,正好趁虚而攻河中,只是若取河中,李鸦儿必然大举南下以救,而李存曜也可能会撤军回援,南北夹击,便有些为难了……为今之要,是刘仁恭复炽,为乱河北,我当先除此鹰鸷,全取河北,再伐河东!葛从周听令!”

    葛从周上前,单膝下跪,行军礼。朱温取过符印,下军案,来到葛从周跟前,亲自扶起,说道:“孤现在就将这十万大军尽数交付通美,务必为孤全取河北!”

    葛从周不敢接印,重新下拜道:“蒙大王如此信任,从周披肝沥胆,唯舍命效劳。可是大王将全部大军交付,末将惶恐不安!人言可畏,从周恐未战死沙场,却死于流言,这符印还是大王自己掌管,末将但事事请命便是!”

    朱温道:“军情紧急,哪能事事请命,岂不是贻误战机?通美若害怕流言,我派一监军随从,你见监军便如见我,有事商量着便是,则不必惧怕流言!”

    葛从周知道朱温一贯疑心,却不料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已然感动得潸然泪下,拜谢道:“大王用人不疑,又能替部下着想,从周敢不以一腔忠心奉上!”乃接过符印。朱温于是唤过一名亲信,名唤蒋玄晖,拜为都监。葛从周遂领大军十万,再度北伐河北!

    葛从周出兵之日,正是李曜扬威之时。

    这日清晨,蒲军于华州城外摆开阵势,静候节帅一声令下,便要一举破城。然而李曜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展进攻旗,只是在阵中肃立而望。

    蒲军不攻,韩建却不知是等不急了还是怎的,忽然派了一支兵出城摆开阵势,一员牛高马大的将领冲出阵前,大喝道:“蒲军摆阵不战,是何道理!若是怕了我家节帅,不如早些打了包袱回家!若是担心失了颜面,不如遴选一将前来与某一战,以作了结!”

    河中诸将心中大奇,河东军历来以勇悍著称,河中军中更有朱八戒这等天下悍将,韩建莫非失心疯了,竟然派一将出来挑起阵前斗将之战!

    阵前斗将,并不稀罕。唐宋之际,藩镇混战,行军部署的缓急轻重,以及列阵攻击的形式,尤于战争胜败当中占主导因素。将兵之道,虽然由各种客观环境,诸如敌我的地势、兵数、补给等因素左右,唯将领在战斗中发挥的才具应变,亦足以改变双方强弱的定律。唐末、五代、宋初,战阵中的单骑决斗方式,充分体验权力争霸过程中善战军人的英雄主义,类于欧洲中古时期的骑士精神,而双方主将的骑斗形式,也在很多时候构成两军胜负的关键所在。

    历史上由唐入宋的五代时期,正是中国全面进人割据分裂之局,又于极短时间内完成统一之势,将帅短兵相接的情况频繁,作战的理论与实际经验得以提升,因而形成一种特别的战争文化。单骑决战,常于两军屯驻据点、列阵对垒之形势下临时启动,反映两军经过权衡轻重,以挑战与应战的方式,达至速战速决的军事效果。

    唐末五代盛行阵前骑斗,与阵式中马军的战斗角色不断崛起有关。战争之道在于攻守,历代兵法均以列阵来统整行军或作战队伍。由于各类兵种位置配合得宜与否,能左右全军进退,在实战当中逐渐得出不同的布阵经验。春秋战国,随着铁器广泛使用于兵器战具上,车战的主力逐渐由骑兵和步兵取代,无论是左中右三军或前后左右中五军的布阵,马队均配置于前列及两侧位置,掺杂步兵,负责急击行动,并作为居中主帅和后勤轴重的必然掩护。隋唐行军列阵心得,继承自汉魏南北朝之漫长中古时期,最终衍成与时代相适应的新式作战原则。

    史称大唐名将李靖从诸葛亮的八阵变化中加以改良,创置六花军阵,加速马步军之间的成熟配搭,骑队纷纷编成战队及跳荡队名目,作为支援正兵的突击奇兵。六花阵法,就是将马军和步军整合于六个方阵之内,即右虞候军、右前军、右后军、左虞候军、左后军、左前军,连同置中的中军,构成行军时随时开列的七军阵势。在《李卫公问对》里,又提及李靖认同曹魏治骑兵的理论,即在作战时,“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至于“回军转阵,则游骑当前,战骑当后,陷骑临变而分”的三个互相庇护的层次。而战骑一陷骑一游骑的职分,使我国中古时期的马军日趋精锐,成功建立起前线作战的阶梯。

    唐太宗以轻骑扫除群雄,在在显示马军的机动应变能力,有效作为突袭奇兵的一股新力量。为应付突厥人侵,武则天时期且于万岁通天二年及圣历二年,于山东、河南、河北等处成立武骑团,以加强国内马军实力。这些地方的马兵团,加上各种城傍及步兵团,最终演为藩镇团结兵的马步军种。如以河朔三镇的军力而言,大历十二年,魏博七州和冀七州各拥兵五万,而平卢十五州则有十万之众以上,与建中四年幽州十二州之兵数相约,为较强的藩镇。一般小型藩镇的兵员则在二至三万人,如襄阳六州、凤翔一府一州(现在李茂贞时期除外,他其实有几个镇的地盘)和泽潞五州等。

    藩镇之间的战争,常指联合数州四五万的兵力作定点招讨而已,与唐前期动辄率十万以上大军持续长途的境外作战,本质上呈明显的差异。藩镇私兵有限,令战争的动员规模与作战方式也趋于灵活多变,过往在中央行军部署中常作先头作战的虞候角色,在藩镇行军体制中迅速发展,逐渐成为藩镇禁卫的中核力量。例如历史上后梁将领徐怀玉“雄豪自任,勇于战阵”,以轻骑屡破敌军,任左长剑都虞候;后唐将领梁汉顒“善骑射,勇于格战”,伐蜀时为中军马步都虞候。王晋卿为周世宗北征的先锋,“督战有功,诏权控鹤都虞候”,而韩重赞则“从征淮南,先登中流矢,转(铁骑)都虞候”。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各藩镇无不讲求部队的精良及行动的便捷,尤其注意马军的奔冲厮杀能力,以期达至速胜的战争效果。山泽河野的不同割据局面,令敌我之间行军部署时,更为强调队伍的结阵方式,以应付多变的地理形势。由于各藩镇私兵的力量相若,不易在战场上取得压倒性优势,将领间倾向采取攻守兼备的弹性战略,务使损兵折将的程度减至最低。于是敌我阵营之间的骑斗文化应运而生,逐渐成为两军对峙时的序幕战。从双方列阵后的邀战、迎战,至彼此大军合战,将帅间固守着习以为常的战斗步骤,将武人的战斗礼仪推向高峰。

    事实上到了宋朝,《武经总要·百战奇法》后集“挑战”之条里专门说了这个:“凡与敌战,营垒相远,势力相均,可轻骑挑攻之,矢兵以待之,其军可破。若敌用此谋,我不可以全气击之,法日远而挑战,欲人之进也。”此说明是由唐末五代入宋的一种战争经验,每当敌我实力均等,尚存相当作战距离,一方会先遣轻骑作主动挑衅,从而测试敌军虚实。不过,彼方虽深谙来者的试探动机,惟于不肯示弱的情况下,依然愿意派员应战,由此容易产生一触即发的格斗局面。在一决胜负的共同心理下,胜方乘胜追击,败者丧师而逃,形势立时产生强弱立判的转挨点。

    战将的对决行动流行于整个中国中古时代,经历魏晋南北朝的胡汉融合,至唐五代尤盛于产马的华北地区,已非胡族军人的专利。史载:“隋窦荣定击突厥,史万岁诣辕门,请自效,荣定素闻其名,见而大悦,因遣人谓突厥日:‘当各遣一壮士决胜负!’突厥许诺,因遣一骑挑战,荣定使万岁出应之,万岁驰斩其首而还,突厥大惊,遂引军去。”由此可知,一骑独斗的传统于胡汉武人之间早有共识,有助简化本来复杂的军事对峙,同时成为斗将建立声名的门槛捷径。

    唐前期名将辈出,拥个人绝艺而扬威阵前者不在少数,例如尉迟敬德于阵中夺槊,薛仁贵以三箭镇抚天山等,皆为阵将的单挑对决立下英雄典范。发展至大唐后期,骑将格斗的手段趋于多元化,或以弓矢作中距离的对射,或用枪矛棍棒为近距离的冲锋,并备短刃随时埋身搏斗。这种马上随机应变的作战方式,已然扭转以往战争中,蕃部必占优于骑战,汉军只能以步射制敌的被动格局。而藩帅坐镇观斗,在计量战争成败之余,亦可藉此审视部下的勇艺才具。

    有一点众所周知,唐末五代藩镇尚武之风最盛,历史上梁、唐、晋、汉、周五代政权,基本上就是河南、山西及河北地区藩镇混战的结局。唐末以降,朱温建立的后梁,自始至终与沙陀李克用父子周旋,时刻须养兵蓄锐。后唐庄宗李存勖、明宗李嗣源以至晋汉间的石敬瑭、刘知远,无不继承了沙陀部的好战精神。而后周至宋初的侍卫、殿前亲军,也孕育出周世宗柴荣和宋太祖能征惯战的军人性格,成功实现先南后北的统一方略。因此,由唐至宋的整个转折阶段,肇始于武力割据分裂,也是透过武力完成统合。在频繁的争役当中,藩镇帝王和将领的军事主从关系至为重要,藩帅立于中军大阵,对靡下诸将临阵作战的表现尤为重视。[注1,对梁、晋双方的几场典型骑斗的分析说明。]

    河东、晋、后唐与敌交锋,骑上独斗的战例特多,沙陀民族骁勇喜战的因素是其中不能忽视的。基本上斗将独战,并无固定的回合,视乎双方胜负而止。对斗之武器亦无严格限制,但一方若先采骑射方式,即意味另一方不得不以同类的方法还击,制造正面对射的场面。由于引弓骑射,须多次发矢始能击中目标,故战斗者往往身披数创而仍处于酣战状态之中。后唐攻燕之际,李嗣源与元行钦的决战便为一例。

    又如李存勖后来大举攻梁,本有周德威与镇、定军左右护翼,自己领军居中,又以李存审负责沿路辐重,行军列阵可谓四平八稳。但是,李存勖好领精锐挑战,不意为梁伏兵所围困。李存审领兵在前,急于从外围杀人营救,管下轴重由是骤失统序,扰乱周德威一军的作战,最后酿成周德威父子败亡的结局,代价可谓沉重。由此也说明,斗将之间的好战与迎战,必须视现实环境,方能展开。若一方于阵前勉强为之,容易为敌所乘,对全军而言将造成不良效果。而且,单骑对战并不止于阵前序幕,两军势已相合,一方主帅败北而逃,胜者认为机不可失,速以独骑追击,也算是相方较量的延续。至五代后期,统一战事从华北战场延展至淮南,主将之间仍擅长以骑斗决胜。

    只不过,阵前决斗虽然流行,但并非每场战争均能如期产生独斗的场面,个中天时与地利条件,至影响作战的形式。例如在一方未战而先处于逆势下,纵然勉强对垒,亦务求持重为上。按大唐常见的布阵经验,军队若在平原,固可顺应行军次序,诸如右虞候、右军、前军、中军、后军、左军、左虞候等开列为圆阵或方阵。若据半险之处,至少可缩为半圆的月阵。一旦“诸贼徒恃险固、阻山布阵,不得横列,兵士分立,宜为竖阵”。竖阵是抢山的较佳战法,必须聚集弩手、弓手和战锋队顺次居前,两侧夹有驻队,随鼓、角及黄旗讯号而攻占,因而减少主将独战的机会。例如梁晋胡柳之战,梁军先据土山,居高列阵,晋军以兵锋仰战,故晋将帅只能选择拥众而上,一骑斗的场面也就很难出现。

    此刻正是两军阵前,阵前斗将并无不可,只是今日情况略微有些意外,竟然是华州方面挑衅河中军。要知道,河中军现在是属于河东军事集团的,沙陀之风极胜,虽然这种攻城前的阵前斗战对自己一方并不划算——因为韩建斗将失败也不可能就轻易投降——但从维护河中军威考虑,李曜不得不接下这一战。

    毕竟,这是蒲军进入关中的第一战!

    果然,惊愕过后,蒲军麾下诸将纷纷请战,可谓群情激奋。李曜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之上,在那个一身明晃晃金甲披身的韩建韩令公身边,李巨川轻轻点了点头。

    李曜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杀气弥漫周身:“朱押衙何在。”

    “末将在!”憨娃儿精神一振,声若雷霆!

    李曜语气冷如千年寒潭:“去,取他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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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梁、晋双方的几场典型骑斗(包括分析)。

    《新五代史·张归霸附弟归厚传》记载:

    秦宗权攻汴,归霸战数有功。张晊军赤冈,以骑兵挑战,矢中归霸,归霸拔之,反以射贼,一发而毙,夺其马而归。太祖从高丘望见,甚壮之,赏以金帛,并以其马赐之……弟归厚,字德坤。为将善用弓粱,能以少击众。张晊屯赤冈,归厚与晊独战阵前,晊惫而却,诸将乘之,晊遂大败。太祖大悦,以为骑长。

    两军对垒,以取得制高点一方占优,所谓“用兵之势,据高以临下者胜”。凡主帅必坐镇高丘,制置指挥,由左右偏将冲锋陷阵。大本营镇驻高丘,既易于观战定夺,众将士能望之而团结,亦有统军之利。秦宗权的部下张晊于赤冈挑战,梁祖先遣善于骑射的张归霸迎敌,是玉成二将的决斗局面。两者互以弓矢击射,受箭伤的归霸居然能反胜克敌,因而深受梁祖奖赏。至于归霸之弟归厚亦善用弓架,与张晊处同一战场交手,史称两者“独战阵前”,当与其兄接受阵前挑战的形势相若,结果亦不负全忠所望。归厚为梁之出色斗将,在九里山与徐兵相遇,“叛将陈潘在贼阵中,归厚忽见之,因瞋目大骂,单马直往,期于必取”。其勇于战斗的本色,又见载于蹼州之役,史载:

    郴王友裕攻邪,屯濮州,太祖从后至,友裕徒栅,与太祖相失。太祖卒与郓兵遇,太祖登高望之,郓兵才千人,太祖与归厚以厅子军直冲之,战已合,郓兵大至,归厚度不能支,以数十骑卫太祖先还。归厚马中矢僵,乃持梁步斗。太祖还军中,遣张筠驰骑第取之,以为必死矣。归厚体被十余箭,得筠马乃归,太祖见之,泣曰:“尔在,丧军何足计乎!”使弃归宣武。

    梁祖攻郓,亲率部队与朱友裕脱节,遭增援的郸兵围困。梁之厅子军虽著于陷阵,惟敌众我寡,归厚只有弃伤马而持桨步斗,身披乱箭之间,掩护全忠脱险。所谓步斗是相对于马上格斗而言,由于格斗者是“短兵接斗,两两相当,以力角力”,加上归厚领军直突敌阵前后达二十余合,当中激斗是不难想象的。如归厚的阵前斗将,实肩负着合战前的挑战或接战的多重角色,至混战之间亦须身先士卒,随时作殊死战,以保障主帅的生命安危。朱温称雄一方,勇武亲从众多,如王彦章、寇彦卿、葛从周和张廷寿等,皆以陷阵见称。梁之斗将为表现晓勇一面,往往自动请缨出战,与好斗的李克用军相遇,自是展开一番角逐。陈章和周德威的对斗,便是典型的例子,《旧五代史·周德威传》载:

    初事武皇为帐中骑督,晓勇便骑射,胆气智数皆过人……汴将氏叔琮率众逼太原,有陈章者,以彪勇知名,众谓之“夜叉”,言于叔琮曰:“晋人所恃者周阳五,愿擒之,请赏以郡。”陈章尝乘骢马朱甲以自异。武皇戒德威曰:“我闻陈夜叉欲取尔求郡,宜善备之。”德威曰:“陈章大言,未知鹿死谁手。”他日致师,戒部下曰:“如阵上见陈夜叉,尔等但走。”德威微服挑战,部下伪退,陈章马追之,德威背挥铁挺击堕马,生获以献,由是知名。

    在近距离的骑斗中,将领多以最熟练的武器应战,陈章所持者为战将常用的矛枪,而德威所用的则属于长柄铁锤。周德威在晋军中以勇见称,但阵前非旨在与陈章死斗,其以退为进的手法,结合了心理与技艺两种战术。德威微服杂卒,同时佯作走避,令急于求成的陈章见猎松懈,未及应付突如其来的变速反击。类似的对战手法,也见于德威与燕将单廷硅的骑斗。《资治通鉴·后梁太祖乾化二年五月》:

    燕主守光遣其将单廷硅将精兵万人出战,与周德威遇于龙头冈。廷硅曰:“今日必擒周阳五以献。”阳五者,德威小名也,既战,见德威于陈,援枪单骑逐之,枪及德威背,德威侧身避之,奋祖反击廷硅坠乌,生擒,置于军门。燕兵退走,德威引骑乘之,燕兵大败,斩首三千级。廷硅,燕绕将也,燕人失之,夺气。

    关于两方独斗时的技术操作,胡三省于该条注谓:“单廷硅之马方疾驰,势不得止。周德威侧身避其锋,马差过前,则德威已在枪里,奋挝击廷硅,廷硅安所避之,此其所以坠马也。”胡氏特谓“格斗之势,刀不如棒”,似乎说明马上持挝,如能灵活使用,其横扫的力度与角度较单向的枪尖冲刺为大。前后两战,德威的战技如出一辙,可知斗将以勇力相持之余,须善观敌者作战心理。在梁唐的重大战役中,周德威的阵前挑战,成功动摇了敌军士气,令梁军彻底败阵。例如天佑七年,梁遣王景仁将魏、滑、汁、宋等兵七万人击赵,晋遣德威赴赵州救王铭。“德威晨遣三百骑叩梁营挑战,自以劲兵三千继之。景仁怒,悉其军以出,与德威转斗数十里,至于部南。两军皆阵,梁军横亘六七里,汁、宋之军居西,魏、滑之军居东。”

    德威乘梁军东偏尘起,摩其西偏,讹谓魏、滑军已走,又摩其东偏,讹谓梁军亦走,由此令梁阵动摇而大败。盖斗将出击在立阵以后,具经验者往往能洞悉敌阵的漏洞所在,乘势以狙击。部南会战,梁之东西军阵分别合魏、滑、沛、宋等七万联军组成,倚角之势已然成功围困赵王王榕,本非晋遣德威之三百先头部队可以济事。唯梁军的列阵方式,容易造成东西失顾,德威遂以语言煽惑,令两路大军自乱阵脚,最终晋军得以乘胜击溃。德威行军进退持重,务必稳中求胜,首先是挑引敌方骄兵出战,再乘彼之松懈而急攻全军的两端,继而沿途截击歼灭,几成为其战斗的独特风格。

    《资治通鉴·后梁太祖乾化三年三月》《考异》引《周太祖实录》载:

    嗣源与行硅追摄至广边军,行钦帅骑拒战。行硅呼谓行钦曰:“与公俱事刘家,我为刘家守城,尔则借称留后,谁之过也?今日之事,何劳士众,与君抗衡以决胜负。”行钦绕猛,骑射绝众,报曰“可!”行钦马足微服,将路,嗣源跃马救之,极击行钦几坠。行钦正身引弓射嗣源,中稗贯鞍。嗣源拔矢,凡八战,控弦七发,矢中行钦,犹抹血酣战不解。是夜,行钦穷吏,固守广边军,晋兵围之……翌日,行钦面缚出降。嗣源酌酒饮之,抚其背曰:“吾子壮士也。”养为假子。临敌擒生必有所获,名闻军中。

    嗣源与行钦凡八战始决胜负,后因爱其才而养为假子,辗转为庄宗所用。元行钦阵前独斗的表现强悍,早年效力于刘守光靡下,应战刘守文及契丹、吐谷浑四万联军时,已经初露锋芒。史载双方对阵,“守文单马立于陈前,泣谓其众日:‘勿杀吾弟。’守光将元行钦识之,直前擒之,沧德兵皆溃。”其后行钦与嗣源、庄宗交锋而深受对方赏识,类似的情况也见于其他梁将身上。例如庄宗“与梁战于河上也,梁拱震左厢都指挥使陆思铎善射,常于苛上自镂姓名,射帝,中马鞍,帝拔箭藏之。至是,思铎从众俱降,帝出箭示之,思铎伏地待罪,帝慰而释之,寻授龙武右厢都指挥使”。唐末五代的战斗文化兴盛,武人纷纷藉战场比试标榜勇力,以庄宗为例,热爱亲战程度几至于沉迷。其每次出人重围均以身犯险,俨然取代斗将的能事,却加重了前锋施救的负担。《旧五代史·元行钦传》载:

    庄宗好战,勇于大敌,或临阵有急兵,行钦必横身解斗翼卫之。庄宗营于德胜也,与汁军战于潘张,王师不利,诸军奔乱。庄宗得三四骑而旋,中野为汁军数百骑攒矛攻之,事将不测,行钦识其帜,急驰一骑,奋剑断二矛,斩一级,汴军乃解围,翼庄宗还宫。庄宗因流涕言曰:“富贵与卿共之!”

    自武皇驾崩始,庄宗李存勖即面对宗室李克宁之叛乱及后梁的不断攻袭,不能不以军事强人的姿态展开亲征。事实上,在对梁的潞州战役里,庄宗及其精锐部队确以精骑突袭的方式,大破梁军的围城,助长存励亲自战斗的信心。此种战法特殊,尤用极迅速的时间与途径直闯敌阵,达至以寡敌众的效果,若彼方预早设兵重围,则相对胜算机会不大。除李绍荣奋身营救外,几乎在晋王身边的所有将佐,均以行军持重为理由极力反对,造成内部战术部署的不协。《资治通鉴·后梁均王贞明四年八月》载:

    晋王好自引轻骑迫敌营挑战,危窘者数四,赖李绍荣力战翼卫之,得免。赵王镶及王处直皆遣使致书曰:“元元之命系于王,本朝中兴系于王,奈何自轻如此!”王笑谓使者曰:“定天下者,非百战何由得之!安可深居帷房以自肥乎!”一旦,王将出营,都营使李存审扣马泣谏曰:“大王当为天下自重,彼先登陷陈,将士之战也,存审辈宜为之,非大王之事也。”王为之揽缰而还。他日,伺存审不在,策马急出,顾谓左右曰:“老子妨人戏!”王以数百骑抵梁营,谢彦章伏精甲五千于堤下;王引十余骑度堤,伏兵发,围王数十重,王力战于中,后骑继至者攻之于外,仅得出。会李存审救至,梁兵乃退,王始以存审之言为忠。

    又《新五代史·周德威传》载:

    庄宗勇而好战,尤锐于见敌。德威老将,常务持重以挫人之锋,故其用兵,常伺敌之隙以取胜。十五年,德威将燕兵三万人,与镇、定等军从庄宗于河上……庄宗曰:“吾军河上,终日俊敌,今见敌不击,复何为乎?’’顾李存审百:“公以辐重先,吾为公殿。”速督军而出。德威谓其子曰:“吾不知死所矣!”前遇梁军而阵:王居中,镇、定之军居左,德威之军居右,而辍重次右之西。兵已接,庄宗率银枪军驰入梁阵,梁军小致,犯晋榴重,辐重见梁朱旗,皆惊走入德威军,德威军乱,梁军乘之,德威父子皆战死。庄宗与诸将相持而哭曰:“吾不听老将之言,而使其父子至此!”庄宗即位,赠德威太师。

    《资治通鉴·后唐庄宗同光元年十月壬申》条:

    帝以大军自杨刘济河,癸酉,至郓州,中夜,进军逾注,以李嗣源为前锋,甲戌旦,遇梁兵,一战败之,追至中都,围其城。城无守备,少项,梁兵溃围出,追击,破之。王彦章以数十骑走,龙武大将军李绍奇单骑追之,识其声,日:“王铁枪也!”拔矛刺之,彦章重伤,马踬,遂擒之。

    从庄宗李存勖、明宗李嗣源,下迄晋汉君主,皆为沙陀亲从部队的马军成员。石敬塘为左射军使,刘知远为横冲兵马使,出入战斗之间,亲身于马上击斗的情况甚为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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